薑熊、薑虎曾告訴過她,通天教的這支秘術喚作“魚龍變”。
被授術者,上可龍飛九天,下可魚潛九淵。但此術有極大的後遺症。
他們還來不及告訴她“後遺症”是什麼,就匆匆離彆。在十天前,李秀麗,毫無預期地感受到了“後遺症”。
那是她剛剛被酒瘋子抓住,困在陶罐裡時。
有數不清的痛苦囈語,突然不停地、急雨般從虛空中無窮湧來。
她時常分不清自己是誰,恍然化身那高比日月的十一節生物,被這些聲音順“身體”,爬到接近頭部的位置,而頭痛異常,常常神思恍惚,極為狂躁,日夜撲騰。
痛苦持續了一整天,直到,她被這個野人“出售”給那對老夫婦。
莫名的聯係忽然在她與那對夫婦之間建立。
她肉身的雙眼,看到翁媼一人窮苦的麵容,聽到他們絕境裡依舊的善良。
她意識的“雙眼”,卻在循環往複的身體上,從無重數的痛苦囈語裡,清晰地辨認出了,屬於這對老夫婦的一道“聲音”。
不,與其說那是“聲音”,不如說,其實是炁?但又似炁非炁,是比炁更濃鬱,更複雜的能量。
當辨認出這道“聲音”時,就好似有一條繩索,穿過這虛無的宇宙,將李秀麗顯得卑微渺小如星塵,也逐漸輕如星塵的自我意識,係在了某一個方位。
那屬於一個極為沉重的世界,拉得她的意識不斷下墜。
於是,她意識擬化的巨大的環形生物上,其中頭部的那節,也被這道繩索環繞,屏蔽了那無窮數的囈語,大大減緩了衝擊。
有“人”穿過宇宙,對她說:【現在,尋找它,回應它,強化你與諸表人間的聯係。】
她轉動十一節的身軀,意識的雙眼,在“宇宙”裡,通過奇異的視角,不斷凝神,凝神,於是,放大鏡一樣,她看到了這對老夫婦,看到了他們不幸的人生,也看到他們身上的“炁”,有一部分飛向虛空,與大夏上空的無數“炁”一起,凝聚成那種更複雜濃鬱的能量,延伸入另一處冥冥“宇宙”。
她沒有手,卻本能地張開口,昂脖一咬,硬生生將這道“炁”,如繩索般咬住,往回拖。
阻力很大,但她死不鬆嘴,於是,慢慢地,屬於“雲娘”、“三哥”的炁,當真被她從遙遠的所在拉回來了相當一部分,甚至還拔出了一些連帶的更濃鬱的能量。
從另一方冥冥的“宇宙”,隱約傳來怒吼。
李秀麗不敢停留,隨著被她拉回來的“炁”,拚命遊向聯係著她的那個沉重世界。
噗通,她從極為輕盈的狀態,變得沉重而踏實起來,睜開眼,她回到了銀魚的身體,被她咬著扯回來的“炁”,則化作了大片金色的稻田。
或者說,在凡人眼裡,是“金色的稻田”,在李秀麗眼中,這些全是七彩之“炁”所凝,像一個又一個大泡泡。
泡泡裡,凝著雲娘夫婦半生因由。
書生不肯受賄,不肯包庇欺男霸女,打死貧民的惡少,不斷被打壓,他蹉跎十年,怒而棄官還鄉,與妻隱居田園。
善良的女子在施粥布藥,她憂慮地對丈夫說,今年收成不好,不收租子。天災人禍,夫妻數年布衣而過,修橋補路,連年布施,扶助佃戶。但他們因此,而一年一年,不如其他地主鄉紳富庶。
他們的田地被其他鄉紳看中......官商勾結,巧取豪奪,夫婦倆的地,一年比一年少,家境一年比一年壞。
書生兼職教書,女子做針線,對被他們資助長大的孤兒說,你以後,一定要做好官,為黎民伸張。
某一任,下明知是誣陷,還要勒令書生以田賠償某劣紳的縣官,赫然是長大之後的那孤兒.....
孤兒對書生和女子說,他也想過做好官,但做您這樣的官,沒法在官場一直走下去......
有的泡泡裡,是他正在滄桑而花白的頭發。有的泡泡裡,是她辛苦而日益消瘦的軀體。
有的泡泡裡,是他耗儘的心血,有的泡泡裡,是她逐漸失去光芒的眼睛。
有的泡泡裡,是他們在後來被奪去的祖宅,歡樂而渡的青春生涯。
有的泡泡裡,是夫妻情濃,舉案齊眉,書生為妻親自熬煮的魚湯,......
他們曾經的喜怒哀樂所係,逐漸被有形的世界,無形地抽取殆儘,隻剩下,至死不消的善良。
李秀麗那時抬起頭,就看到了走出門要自殺的老翁。
【還給他們吧。】有人說。
於是,李秀麗遊步而前,銜起女子的炁所化的一株稻禾。那是她還健康時,因過度的勞累而消耗的“炁”。
她奪回來的,有限。但至少,可以將健康與部分青春,還給他們。
炁入肺腑,元炁充盈,老媼逐漸複蘇。
而她魚身上,那一條無形的聯係,也因此明顯加固,逐漸能夠幫助她在躁動中定下基本的神智。
此後,十個人,十天,十道鎖鏈。
到現在,她即使再進到那神奇的境界,與那奇異的生物共鳴在宇宙之中,這些無窮的痛苦囈語,也隻能爬到她的兩節尾巴處,沒法再那麼明顯地影響到她了。
所以,這十天,她雖然還有論壇斷開聯係的鬱悶,有記掛著薑家姐弟的煩躁,也有被奪去天書而落於陌生人之手的焦慮,卻並沒有那麼不安。
因為她發現,這個野人,似乎、大約、應該,不是她或者薑熊、薑虎的敵人。
相反,他在以另一種方法,變相地教她怎麼遏製“後遺症”,實際上是在幫她。
忽然,星宇間,探出一大掌,在她身上輕輕一拍,拍落了她的胡思亂想,酒瘋子以常人聽不到的聲音,對她說:【凝神。】
她晃了晃腦袋,從他掌下躲開,熟練地開始環顧“宇宙”,在這些囈語裡,分辨、尋找“乞婆”、“病夫”一人的“炁”。
找到了!
她一擺尾,嗷嗚一下咬住,往外拖。
無視了隔壁“宇宙”的再次怒吼。
吼了十次,她都快習慣了。
*
“魚仙是在發呆?”嚴內侍等了一小會,看那罐中魚一動不動,就問酒瘋子:“當真能顯靈?”
話音剛落,嚴內侍忽然七竅流血,噗通一聲,直挺挺地往地上栽去!
周邊從人都慌亂地大叫了起來,手忙腳亂地去扶:“嚴公,嚴公!”
邱陽知府大感不妙,瞪著酒瘋子:“你使了什麼妖術?”
酒瘋子微微一笑:“我沒有對嚴公做什麼。是他,對這一人做過什麼。”
他的眼睛裡,映著凡人看不到的一幕,許多彩色的炁,正從天幕四方飛來,凝聚在銀魚周邊。
其中最大的一道,來自於這位嚴內侍。
他周身的大半的炁,正源源不斷地飛出去,彙入陶罐周邊正在成型的景象。
“問問這位嚴內侍,當年剿匪到此省,他收了什麼人的錢,做了什麼事,導致提前收兵,剿匪不儘。
也或者,問問這位嚴內侍,當年官中撥下的、連續三年賑旱災、洪災、蝗災的銀,他每一年,各自貪了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