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躍青又一轉話題,“我今夜輪值,要去河邊澆稻田。”
水鵲猶疑了一會兒,說道:“你怕黑嗎?要不要我陪你去?”
李躍青怔愣一瞬。
他原意是和水鵲說,自己今晚去澆稻田的話,明天就不用上白天的工,倒作息休息,有多一些時間可以上山砍杉木回來,就可以早點開始做書架。
但是對方好像誤會了。
水鵲以為李躍青的意思是讓自己幫他頂班,但是他又不會澆稻田,而且晚上田裡他還不會走。
他最多能提供的幫助,就是陪李躍青去而已。
水鵲歪一歪頭,“不用我陪嗎?”
李躍青遊移視線,“你不怕晚上有蛇,或者洪鬆他們會聚在一起講鬼故事就好。”
到時候,要是水鵲被蛇嚇到,或者是害怕洪鬆的陳年爛穀子鬼故事,抱住他非要他安慰的話,他也不會……
李躍青對上那雙潤潤的眼睛。
嗯,他也不會丟下水鵲不管的。
………
河邊澆稻田,通常全是年輕氣壯的男青年打夜班,因為這活需要些力氣,又要熬夜。
要扒閘門,挖水渠,看毛渠,還要看水泵,又要踩著水頭順溝渠把水引到田裡。
順手還得把稻田水溝邊的叢生雜草給拔了。
幸好今晚的月光澄亮,不用打火把也能朦朧看清楚前路。
啟明星金黃閃爍。
扒了閘門,水流從河汊裡叮咚汩汩湧入溝渠裡。
這一夜還相當長,洪鬆幾個人拔了會兒草,就坐在田埂邊背水的坡上。
按照慣例,拉拉呱,聊聊家常,就開始搜刮肚子裡那點陳年的鬼故事。
不知道這次為什麼,最開始起頭的青年人,猶豫了一會兒,“大晚上講這些,是不是不大好?”
洪鬆一拍他的肩頭,“趙大膽,你怎麼了?前頭難不成是清明撞鬼嚇尿褲子了,不敢說?”
綽號趙大膽的青年人,偷偷覷水鵲的方向,轉而又赧然地盯著自己鞋麵,不吱聲。
其他幾個年輕人也留意到他異常的表現,視線移轉。
水鵲坐在李躍青旁邊,稍微長了一些的烏發柔軟地貼著雪白脖頸。
坐著的時候,雙手抱住膝蓋,臉頰壓在上麵堆出點軟肉,眼睛好奇地往他們的方向看著。
一群愣頭青,一時間心中恍然大悟,忽地在意起來。
確實……
洪鬆喃喃:“趙大膽,你說的對,好像是不太好。”
萬一、萬一把小知青嚇哭了怎麼辦?
他們怎麼哄?
是不是,是不是得抱在懷裡輕輕拍?
道歉還哄不好的話,要再親親哭紅的眼角?
愣頭青們的腦回路突然對上了,個個耳根燥熱,佯裝咳嗽清嗓子,眼神往天上、地下、河裡四周飄,就是不敢看水鵲的方向。
怎麼說呢,男生被鬼故事嚇哭很奇怪,男生親另外一個男生也很奇怪。
但如果,被親的是水鵲的話……
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而且,對方哭起來,應該會很漂亮。
這個年紀的愣頭青,滿腦子粉紅泡泡夾雜著橙黃廢料。
一道道和心跳聲一樣飄忽不已的視線,自以為隱蔽,黏糊糊地糾纏到小知青的身上。
如果哭起來,眼尾肯定是紅紅的,薄薄眼瞼暈出粉色,沾著水光。
啊,說不定微圓的鼻尖也泛紅。
哭的時候,有沒有可能、可能渾身肌膚都是粉粉的
水鵲茫然地發覺,這場青年夜談會莫名其妙地安靜下來了。
蛙鳴陣陣。
水鵲打破寂靜氛圍,悄聲問:“怎麼了?你們不是要講鬼故事嗎?”
他從前沒有那麼多朋友,能夠和差不多歲數的同齡人一起在田野裡夜談,這樣的經曆對水鵲來說還是很稀缺珍奇的。
李躍青不耐煩地嘖一聲,問道:“還講不講?不講就去挖渠除草。”
洪鬆趕緊道:“講、講!怎麼不講!”
難熬的三更天,逼得人連聲哈欠,走田埂上栽個跟頭可能都會就地睡昏過去。
這時候當然要講些恐怖刺激的來打起精神。
趙大膽說:“我起頭先的,那還是我先講。”
“這還是我爺爺和我說的事情。”趙大膽為了渲染氣氛,已然壓低了音量,讓周圍人圍坐了一個圈來聽他說,“那會兒還是幾十年前,爺爺清明去拜太公,以前都是大爺爺帶著去,但是那年大爺爺摔斷了腿,我爺爺一人去。”
“他挎個籃子,裡頭裝紙錢、茶水、燒酒和水煮雞,又拿了把開路的鐮刀,找了好久,就是找不到太公的墳,因著前一年雨水豐沛,野草瘋長,原本的路也看不見了,墳頭更加難找。”
趙大膽說著,恰恰此時起冷風,吹動草葉沙沙響。
他漸入佳境。
“然後,爺爺找了一天,實在口渴,帶的茶水燒酒全喝了,還是找不到,決定先回去,往回走的路上,就見到有個賣蘋果的老人立著,爺爺口渴,就問他蘋果怎麼賣?賣的和趕集是一個價的,他就買了一斤,吃到嘴裡又酸又澀。”
周圍人屏息聽趙大膽繼續講。
“但是看老人家賣蘋果辛苦,他也就沒計較,又問,老人家你怎麼在這兒賣蘋果,不到山下賣?”
“老人回答,我在等人,等人給我送錢來。”
趙大膽:“爺爺低頭一看,自己籃子裡的紙錢不翼而飛,蘋果也變成了墳頭經常長的野果子。”
水鵲揪住了李躍青的袖子。
趙大膽:“所以哪兒有人在山上賣水果的?那竟然是個野鬼,後代沒有再來送紙錢的,他就在墳頭做起買賣生意。我爺爺回去就大病了一場。”
他說完,偷摸地左右瞥了瞥,“我爺爺說,就在這座山,太邪門,後來削成了山坡。”
本來沒多嚇人的故事,水鵲後麵有冰冰涼的東西蹭了蹭,他一轉頭,嚇得他毛骨悚然,跳到李躍青身上,“蛇!有蛇!”
李躍青趕緊把人抱著站起來,原先水鵲坐著的位置後方,果然有一條手臂粗的蛇,嘶嘶吐信子。
一群青年人抓了挖渠的鋤頭,一哄而上,鬼故事嚇出來的勁頭全用來除滅大蛇了。
李躍青默默抱著水鵲退出來,拍了拍人後背,“好了,沒事。”
水鵲的臉埋在他肩頸處,悶聲道:“我想去洗洗衣服。”
原本拔草熱出了熱汗,方才一嚇全化成了冷汗,他短袖外衫裡麵還穿了貼身的背心,汗濕了風吹又乾,黏糊糊的膩在身上難受。
李躍青以為他要洗一洗剛剛蛇碰到的外衫。
就帶著人到山坡的另一麵,底下是河灘沙岡,沙子白如雪,長著紅皮水柳,河裡流水潺潺。
水鵲把外衫脫下來。
李躍青沒多防備,就見到小知青又雙手交叉,捏著白色背心的衣角,一節細長嫩藕似的小臂,向上伸直。
烏發弄亂了,柔軟耷拉下來。
膚肉新雪一樣白,輕軟的微末處頂著嫩紅,在涼風裡悄悄翹起來。
像是小巧的烏泡兒,圓圓潤潤,浸泡在井水裡搓洗過,納入濕熱黑暗的口腔裡,是清甜的汁水味道。
小知青好像是往他這邊睨了一眼,又好像隻是隨意掃過山坡,並沒有把李躍青映入眼中。
再輕輕一垂眼,扯下堆到手腕的背心,肩頸線條纖細又漂亮。
李躍青的話音卡在嗓子眼。
今晚月亮太明亮了。
月光落在河水裡,像是灑一把碎銀,彈彈跳跳,晃動的月色叫他心發慌。
隻洗背心,水鵲還要再穿上外衫,他把背心隨意地搭在紅皮水柳柳梢上。
才套上外衫,大風一吹,攜起單薄的白色背心。
直直拍打在李躍青臉上。
背心染透了的甜稠香氣,兜頭蓋臉地糊住李躍青。
水鵲尷尷尬尬地上來說道:“對、對不起,我沒放好衣服……”
李躍青扯下白背心。
一想到手中這薄薄的布料,是如何緊緊貼住小知青那脆嫩豆苗兒似的身體。
鼻間發熱。
他覺得自己晚飯吃了煎蛋,可能補多了,以後還是和他哥一樣吃韭菜炒韭菜吧。
第177章 年代文裡的綠茶知青(18)
李躍青發覺自己著了魔。
那晚在河邊澆完稻田,破曉時分他回到家裡,沒有像從前那樣熬了個通宵之後倒頭就睡。
他躺在加長杉木板拚接的硬板床上,墊著的竹席生涼,報紙糊著朝南向的窗戶,光線並不刺眼。
一會兒想到三更夜談會上,水鵲抱著雙膝坐,臉頰壓在膝蓋上擠得輕微變形。
一會兒想到水鵲受到蛇驚嚇,直接鑽進他懷裡,小臉嚇得發白。
李躍青翻了個身,手肘墊在耳下,強行閉上雙目。
睡得也並不好。
一覺醒來才是大中午,日頭最盛的時候,躺竹席上睡也能冒汗星子。
李躍青猛地睜眼,更是汗如雨下,腦海裡的畫麵擺脫不去,他狼狽十足地從床上爬起來,去洗了個冷水澡。
洗乾淨的褲衩晾到竹篙上。
李躍青低頭,擰住眉。
夢裡沒有什麼太過火的事情,他甚至沒有夢見水鵲。
他隻是,夢到了那件白色的薄背心,全是那甜稠溫香,揉進他掌心裡,皺皺巴巴。
李躍青狠狠摩挲過滾燙的後脖子。
隨便吃了點綠豆粥,拎了把柴刀上山去挑杉木。
背杉木回去,撂到院子裡,他生了個火煮起飯,傍晚在外麵閒逛的時候,村口廣場有人吆喝著賣豆腐花賣涼粉,應該是走街串巷在上下遊哪個村莊過來的。
上穀蓮塘村口的廣場,臨著整個村莊最大的池塘,長了一棵幾百年的大榕樹,又有江河經過,還是進村的必經之路。
夏日傍晚,這處是風口,許多村民拿著蒲扇走出來,坐在石墩石凳上吹風拉家常。
走村串鄉的生意人最喜歡在這種人多的地方賣東西。
李躍青坐到石頭條凳上,看見挑著一擔豆腐花和涼粉來的生意人旁邊,很快聚集了放學回來的孩子,還有被拉過來幫他們付錢的爺爺奶奶。
洪鬆捧著碗涼粉過來,坐到他身邊,“看什麼呢?”
“這涼粉還挺好吃的,李二你是不是沒帶錢,要不我先借你買?”
李躍青沒說話,朝前抬了抬下頜。
洪鬆順著他視線看過去。
晚風吹動沙石,車輪碾壓過進村的青石板路,後座上小知青對著前麵的男人說了句什麼,自行車就在生意人旁邊刹停了。
李觀梁從兜裡拿出一毛錢來,買回兩碗,一碗涼粉,一碗撒了糖的豆腐花,勺子攪一攪拌碎些,遞給水鵲。
洪鬆看得手上吃涼粉的動作都停了。
水鵲每樣隻吃了小半碗嘗個味道,畢竟之後還要回知青院裡吃晚飯,要給米飯留肚子。
剩下的全進了李觀梁肚裡。
洪鬆看著,伸長了脖子,瞠目結舌的愣模樣。
遠處的兩人回到自行車上,男人被小知青抱著腰,蹬起踏板,悠悠揚揚遠去。
洪鬆看了看手中的涼粉,好像沒有剛剛那麼好吃了。
李躍青幽幽出聲:“你是不是也覺得他們太親密了?”
洪鬆警覺,壓低聲音:“我聽說,二十年前,隔壁的隔壁凹口村有一個男的,到了找媒人娶妻的年紀,對家裡說自己喜歡男人,他娘被氣得中風了,他爹就拿刀追著兒子從村頭砍到村尾,爺爺奶奶攔都攔不住,揮著把刀逼他改口成家……”
洪鬆麵露難色,問:“李二,你說,你哥和水鵲——”
“會不會是在談同性戀啊?”
他話音剛落,李躍青猛地拍了他一個腦瓜崩,“閉嘴,少像王二流子那樣瞎扯。”
話是這樣警告著,李躍青的臉色卻陰沉下來。
正如洪鬆口中所言,在這樣的地方,或者說,哪怕是在城裡,不同尋常的性取向必然會遭人非議。
洪鬆平白被拍個腦瓜崩,低著頭不依不饒,“但你不也覺得他們太親密了嗎?”
李躍青誓死捍衛他哥和小知青的名聲,“他們就是關係好,這樣的多了去了。”
洪鬆撓頭,“真的嗎?可咱們哥幾個關係也不錯啊,你能接受和我吃同一碗涼粉吃我剩下的?或者是趙大膽坐在你後座上抱著你?”
李躍青沉默。
兩人一對視,各自背向乾嘔幾聲。
冷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天空更加昏黃。
李躍青出聲打破寂靜,“你覺得,我和我哥幾分像?”
洪鬆道:“至少有六七分吧?你倆骨相鼻梁一樣一樣的。”
洪鬆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問,“怎麼了?”
李躍青盯著村口的青石板道路,眼中晦暗不明。
畢竟是血濃於水的兄弟。
李躍青冷聲:“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我哥誤入歧途。”
………
洪鬆納悶兒了。
他這段時間,時不時就看見李躍青在水鵲後頭跟著,忙前忙後的,又是幫人做書櫃,又是在修水庫時撂下活,跑到正在旁邊樹林裡上勞動課的班級裡,給水鵲班裡的小孩子砍柴。
學校的經費不夠用,買粉筆都要老師帶著小孩,等到每周五下午的勞動課,去山上撿柴、摟樅毛,交到供銷社去換錢來。
李躍青幫了一陣,小孩子周五勞動課放學比較早,水鵲笑彎眼和他道過謝,領著孩子們回去。
“……不用客氣。”
李躍青這才回到修水庫的隊伍裡。
洪鬆實在沒明白他的舉動,湊前來問:“你這是做什麼?”
李躍青沉著臉,等到放工,人影僻靜了,好和洪鬆解釋。
他問:“你覺得,水鵲剛剛和我說話,臉紅沒有?看出來有沒動心的跡象?”
洪鬆頓了一會兒,回憶方才的畫麵。
小知青臉蛋淡粉,估計是乾活熱的,至於李躍青,那就是純粹看著人臉頰笑出來的小窩兒,醉得臉紅脖子粗。
“……沒有。”
洪鬆老實巴交地搖頭。
他怎麼看怎麼覺得,小知青沒有動心跡象,但是李躍青已經深陷其中了。
他怕說了李躍青又不高興。
隻好擺出好奇的樣子,“哥,你這是怎麼個計劃?”
李躍青同他道出自己的打算。
既然他和他哥李觀梁有六七分相似,沒道理水鵲和李觀梁關係那樣要好,卻看不上他。
李躍青沒立場斬斷兩人紅線棒打鴛鴦,於是決定曲線救國。
如果水鵲喜歡上他,他就可以佯裝回應對方的心意,讓他哥從感情當中抽身。
然後他再找個契機,和水鵲好聚好散。
這是李躍青能夠想出來的,最及時止損還不會過分傷害其他兩個人的方法。
否則再繼續下去,李觀梁肯定會越陷越深,到時候說不定會把水鵲帶回家裡,供小菩薩一樣供在神龕上,虔誠地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爐香。
洪鬆聽了他的計劃,忽地揚聲:“那你不是要撬你哥牆腳——?!”
李觀梁和水鵲談男同性戀固然駭人聽聞,但李躍青撬牆腳吃餃子豈不是更加荒謬扭曲!
大熱天,洪鬆寒毛直豎,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李躍青眉頭鎖得死緊,“你懂個屁!不然你能想出什麼好辦法來?”
洪鬆又消停了,不說話。
好歹是一起長大的一幫同齡朋友,也算是半個發小了。
洪鬆幾經猶豫,還是道出:“但是你目前也沒什麼進展啊……”
李躍青臉色更臭,“我比我哥差在哪兒?為什麼他唯獨特彆願意搭理我哥?”
洪鬆試探:“要我說,肯定是前頭王二流子湊出來的好事!你想啊,李隊長那時候救了水鵲,幾千年來故事裡不都是流行以身相許麼?”
李躍青臉黑,“憑什麼?王升是我揍的,也是我扭送到大隊的。”
洪鬆:“你又沒背著人一路跑到衛生所去!我看的故事書多,古往今來的全看過了,什麼老掉牙的西廂記牡丹亭,時髦的摩登愛情,我肯定清楚這個理兒!”
“依我說……”洪鬆壓低聲,神秘道,“我有個妙計。”
李躍青倒要看他狗嘴能吐出什麼象牙來。
………
水鵲從班上一個學生家裡家訪結束,在山道上往回走。
學校的老師不是每個周末閒著放假的,他們會定時到不同學生的家裡家訪,了解情況。
有的孩子不在穀蓮塘,老教師跑彆的村子去訪問,一走就要走十幾裡路。
水鵲的打算是先把離得近的先家訪過,那些家裡比較遠的,他等什麼時候農閒放一兩天假,李觀梁答應了踩單車送他去。
這樣就省了路上走的腳程。
山上多是茂密四季常青的雜木林,陽光底下曬得樹梢葉子油油鋥亮。
清早下過雨,上午天晴了,但林子裡還有草莖和泥土混合的潮潤氣息。
不遠處,他就看到有人在圍起來的梨樹園子裡偷果子。
那梨樹園是村裡生產隊有小組負責照顧培養的,不是江洲桃梨坪上那些種下後當野桃野果,村裡誰路過能摘一顆嘗嘗的。
水鵲眉頭蹙起來,往園子裡走去,揚聲告誡道:“是誰?不準再摘梨子!不然我就去叫人過來了!”
他緊緊抿住唇,小臉繃著,滿目嚴肅。
正義感十足地進去,想要製止那個人。
結果離得遠還不知道,離得近了才發現對方比他高了一個頭,臉上蒙著黑布,一看就不好惹。
偷梨賊粗聲道:“竟然敢乾擾你偷梨大盜的好事?!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擼起袖子就往水鵲過去。
水鵲想跑,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他使勁掙紮,還咬了對方手臂,踢了對方膝蓋,結果還是被反捆到梨樹下。
水鵲掙動不開繩索,偷梨賊是有備而來的。
“梨子還沒熟,你做什麼不好,要來生產隊的果園裡偷梨?”水鵲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你要是餓了渴了,可以去江洲桃梨坪去摘野果子。”
他好言相勸,說話溫溫軟軟的,讓人聽了心裡舒服。
偷梨賊頓了一下。
一個小石頭滾到他腳邊。
偷梨賊又桀桀猖狂地笑:“誰準你對偷梨大盜說教?長得這麼水靈……”
“我今日不僅要偷梨,還要偷花兒!”
偷梨賊沒掐住嗓子,原本的嗓音音色很年輕,讓水鵲聽了莫名覺得熟悉。
但是又想不起來。
黑麵偷梨大盜獰笑著,就要動手。
水鵲瑟縮起來,後背抵著樹,也沒有地方能躲避。
李躍青滿臉不耐地被洪鬆帶路過來,一見園子裡的情形,鳳眼危險地眯起。
一個飛踢從側方過來,把偷梨賊踹開了。
“嘶……”
偷梨賊倒在地上,倒吸涼氣。
李躍青沉著眉眼,把捆住水鵲的繩索解開,緩聲問:“沒事吧?”
水鵲垂下眼,自己揉捏了手腕,心中有疑問,“你怎麼路過這邊?”
洪鬆使了個眼色。
貓著腰蹲在雜草垛子裡的另外兩個人,一扯機關,梨樹上的籃子傾倒,紫紅野花飄飄揚揚地灑落。
花瓣雨包圍住兩個人。
水鵲疑惑地抬手,接住一瓣兒花,“這是什麼?為什麼梨樹不落梨花?”
李躍青:“……”
他掀了掀眼皮,覺得自己有病。
他怎麼會信洪鬆神神秘秘,打包票策劃的什麼英雄救美?
剛剛一進來,他下意識完全忘記了洪鬆交代的事情,還真以為園子裡有歹人。
李躍青直直走過去,扯起偷梨賊的黑布頭套,“……趙大膽。”
水鵲反應過來了,“你們……”
他看了看李躍青,又看了看地上的趙大膽,另一邊的洪鬆和兩個青年。
唇顫了顫,垂落身側的手揪緊衣擺,水鵲輕聲問:“你們是在故意耍我嗎?”
鴉羽似的睫毛覆下來,水鵲小聲喃喃:“耍我很好玩,對不對?”
小知青,好像難過了,生氣了。
在場的青年意識到這件事,咽了咽口水。
“等、等等。”
李躍青被捆住,背靠著梨樹。
事情到底是怎麼發展成這樣的?
和他一起被捆住的,還有趙大膽和洪鬆,三個人是主犯。
另外兩個隻負責扯機關的,在一旁罰站。
李躍青低下視線。
水鵲正抿住唇,唇珠壓得紅洇洇,低頭認真綁繩索,還仔仔細細地給他們拴了個賊扣。
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叫你們做壞事!”
好像連生氣報仇的樣子也……
怪可愛的。
李躍青後脖子滾燙,他又想去抬手摩挲脖子,但是被捆在樹身上,無可奈何。
“不好了!不好了!”
遠遠地,有另一個青年慌裡慌張順著山道跑上來。
洪鬆喊他:“羅崗?怎麼了?”
是羅文武的侄子,平時也是和他們一起玩的。
羅崗到了這裡,氣喘籲籲撐著膝蓋,也沒看清楚具體的情勢,急匆匆地說道:“李二,不好了!你哥出事了!現在正躺在大隊衛生所呢!”
李躍青臉色一變,下意識看向水鵲。
小知青瞳孔微縮,小臉頓時霜白,再沒看他一眼,轉身往山底下跑去。
第178章 年代文裡的綠茶知青(19)
水鵲一路跑到衛生所,累得額際沁汗,烏發濡濕了,日光照下來,沾在纖細脖頸上的水珠雪亮。
他下山後又跑了大半個村子,跨個上坡,辛辛苦苦才跑到衛生所前的地坪上,見到門口停的自行車,卻不敢往前走去看衛生所裡的場景了。
氣噎喉堵,用手腕部抹了抹額際的汗,水鵲撐住膝蓋,呼了一口氣。
天氣熱,他穿的是短褲,膝蓋肉也被空氣蒸熱泛粉。
平定了呼吸。
水鵲腦子裡麵閃過了很多,畢竟剛剛來傳話的人,說得那麼可怕,說人躺在衛生所裡大事不好了。
他直起腰來,緩慢的步伐,輕輕上前推開衛生所虛掩著的木門。
男人躺在杉木床上,雙目閉著,唇部乾燥,麵上沒什麼血色。
衣衫褲腿有塵灰黑漬,手背上有乾涸後的殷紅血跡。
頭上包著一圈厚厚的紗布繃帶。
水鵲唇瓣顫了顫,他哪裡見過這樣場麵。
腳步簡直是虛浮得輕飄飄走至床前。
眼睛紅紅,抽抽噎噎地問:“觀梁哥……你是不是要死掉了?”
明明今天清早才給他送了肉過來,和他說進縣城裡賣米的。
李觀梁從閉目休憩的狀態中被喚醒,一睜眼就見到水鵲臉色蒼白,眼睛紅紅,像是一隻白色兔子。
他失血後許久未喝水,腦袋暈沉,嘴巴又乾燥,自然說不出話來。
李觀梁伸出手去,水鵲牢牢握住他的手。
梁湛生從屋裡出來,立在一旁看了好一會兒,遞過去茶杯給李觀梁,“水。”
李觀梁撐起身坐在床上,接過梁湛生遞的水,潤了潤嗓子,聲音粗啞道:“水鵲,我沒事。”
又把杯子放到床邊的桌上,對梁湛生點頭,“謝謝。”
“那、那你怎麼傷得這麼嚴重?”水鵲看他頭上纏繃帶,顯然不信,惴惴不安地詢問,“你是不是騎自行車摔了?還是、還是讓人家打了?”
衛生所門口兩人同步過來,是李躍青剛到這邊,正巧碰上了回家停好自行車下來的羅文武。
羅文武看了眼後頭跟著李躍青下來的幾個年輕人,“躍青,你來,其他幾個兒,回家裡去。”
洪鬆趙大膽他們麵麵相覷,政治隊長都這麼說了,說明這事兒可能沒那麼簡單,不適合他們摻和。
他們做了一個拉起嘴巴縫的動作,最後向李躍青道:“李二,大家都是朋友,要是你家有什麼情況困難的,記得和我們說。”
李躍青衝他們點頭。
一進門就見到水鵲正拿著茶杯給人喂水,細聲弱氣地問:“你真的讓人打了嗎?”
羅文武從後方走進來,聞言,搖頭感歎道:“還彆人打他,他一個打十個不要命的。李觀梁啊李觀梁,李隊長,這麼多年了,你也算半個我看著長大的,我都不知道你這麼莽啊?”
李觀梁低著視線,愧疚不安,“當時沒有想到這麼多。”
手足無措地接過水鵲遞來的茶杯。
李躍青觀察過他的傷勢,皺緊眉頭,“哥,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羅文武沉著臉,一路上李觀梁都和他交代了。
“他前兩次往縣城裡去賣米,躍青,你知道吧?”
李躍青閃爍了一下眼神,遲疑地應答:“嗯。他說去給大姑家送米。”
他確實留意到閣樓上儲存的米變少了,但反正每月大隊會發給每家足額口糧,家裡的自留地種的早稻等端午之後又快收獲了,左右家裡就兩兄弟,不缺飯吃,李躍青就沒多在意。
他和水鵲一樣,不清楚裡頭的門道。
“他前兩次騎著個自行車送米,早被人盯上了,”羅文武對李躍青道,“你哥要是賣米隻給你大姑買還好,一擴大經營對象,又是按照黑市的價格對半砍來賣,事不過三,黑市那群不怕死的打靶鬼,不得抓他進巷子裡商量?”
羅文武今日剛巧到縣城裡開工作會議,回來時候急著回去做飯,繞小路就見到一條巷子口倒了一輛眼熟的自行車。
心中的直覺不安,他進去就見到裡頭李觀梁以一當十,十蕩十決,但對麵這麼多人,還抄著家夥,又不是三頭六臂,肯定有閃避不及的時候,不就讓人一個悶棍打破了頭?
羅文武假作過來打擊黑市的,裝腔作勢,把那群人嚇跑了,這才上去攙扶李觀梁。
這邊混亂了一陣,肯定也不能送縣城醫院了,怕再留就真引起了巡邏的公安注意,火急火燎,羅文武領著一頭血的李觀梁回大隊衛生所去。
剛來那副樣子,頭破血流的,讓梁湛生吃了一驚。
羅文武眉頭皺得像溝壑,眼角紋路都發愁,“觀梁,你要是有什麼困難,為什麼不和大隊裡說?缺錢了可以先賒賬,何必做這事兒,招惹上城裡黑市那一幫人?”
李觀梁低著頭。
要是社員家裡有急用錢的情況,確實可以往公社裡找會計打支條,等到年末發工分錢再從裡頭扣除。
但是一年到頭來,一個青壯年辛辛苦苦不落一天活兒,也才掙三十五元錢。
要是把餘糧賣給公家,收購的價格壓得那樣低,一文不值,穀賤傷農,還不如留在家裡自己吃。
李觀梁心中如此無奈地想著。
水鵲坐在床邊,牽了牽他的手,小聲道:“觀梁哥,你彆去了吧?好不好?”
他不知道原來城裡賣米還這麼危險。
劇情進度慢一點就慢一點,軟飯值少也沒關係,肯定比不上重要角色的性命,要是命都沒了,小世界說不定也要危在旦夕。
羅文武雖說覺得兩人的氛圍有些奇怪,但他完全沒往其他的方麵想。
隻是勸李觀梁:“好好聽人家知識青年的話知道嗎?一個勁地莽衝,我都怕下次進城裡開會,就要到公安領你的屍體了。”
李觀梁慚愧地應:“是,是我讓大家擔心了。”
羅文武不再多說,道了彆,該要回家煮飯了。
梁湛生立在一旁,方才隻是聽著,這和他沒什麼關係的事情,他並不表態。
見李觀梁要下床準備回去,梁湛生才出聲:“還想留條命,就多躺在衛生所裡觀察一個下午,回頭你倒在水田裡,我還要出急診。”
要是急診來不及,小知青就要披麻布給人哭喪了,來年清明還要作一場小寡夫上墳。
梁湛生眼神幽幽,掃過兩人。
水鵲趕緊把李觀梁按回去,“觀梁哥,你還是先躺著休息吧,我一會兒,一會兒給你送飯來。”
李躍青沉默一瞬,從椅子上起身,“我回去煮中午飯。”
“水鵲。”李觀梁叫住他,從心口的襯袋裡拿出一個物件,“這個給你。”
水鵲接過他手裡的包裝盒,好奇地問:“這是什麼?”
李躍青已然走到門口,聞聲站定了,轉過頭去看。
水鵲垂眸打開包裝盒,一支嶄新的、漂亮的鋼筆,銀色外殼線條流暢,筆身鋥亮。
李觀梁:“之前你不是說筆摔壞了?我就想著買支新的給你,回去試試好不好用?”
他不懂什麼鋼筆牌子,這是百貨大樓的售貨員推薦的。
水鵲摸了摸鋼筆,又抬眼看對方,吸吸鼻子,鼻尖紅紅的,“謝謝觀梁哥……”
感動成什麼樣。
然後才慢慢吞吞地跟上李躍青的步伐,走出衛生所。
李躍青看他眼尾薄紅,心頭不知道為何不爽利,說:“哭喪著臉做什麼?我哥還沒死呢。”
“就是我哥死了,又不是沒人照顧你——”
我又不會不管。
李躍青後半句話沒說出來,因為小知青生氣地抬手按住了他的嘴。
水鵲繃著小臉呸他,“不準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李躍青神色收斂起來,低著眉偏過頭,“嗯。”
………
水鵲當晚沒回知青院睡,他不放心李觀梁,李家有當做客房收拾出來的空房間,他就睡在李躍青對門,李觀梁隔壁那間。
李躍青有起夜喝水的習慣。
從廳堂裡倒了茶水回來,他神使鬼差地敲了敲水鵲的房門。
隻是擔心對方認床,睡不習慣而已。
房門卻自動地往裡退了一道縫隙。
李躍青左右看過走廊,手上不經意輕輕一推,側過頭看向裡麵。
窗邊的床鋪上,空空蕩蕩的。
掃視過房內,沒有人影。
李躍青皺眉,退出一步。
旁邊李觀梁的房門,竟是虛掩著,此時無風自動地留出一道空間。
從裡傳出輕微的嗚咽聲,還有嘖嘖水聲。
像是打開潘多拉盒子,李躍青不受控製地看過去。
月色籠罩房內的床鋪。
男人背向這邊,黝黑肌肉壓抑著,溝壑起伏,埋首像是大快朵頤的野獸。
在他懷中雪白泛粉的小知青,雙腿掛在男人精勁腰上,月光當中,承受不住地後仰著頸線。
嘴巴顯然被親吻過,唇珠鮮紅,因為咬著手指而被壓扁。
紅洇洇的口中,不斷溢出抽噎與嗚咽聲。
李躍青盯著,握拳扣緊了門扉,手指簡直要掐進木門裡。
窗外芭蕉林被風一吹,在曖昧的夜裡簌簌作響。
男人略一挪動了位置。
李躍青的視野裡,忽地瞧見了對方懷中人那粉白的胸脯,濕淋淋一片。
圓鼓鼓的軟尖抖顫,被男人吃得像是六月爛熟的流汁蜜桃。
吱嘎的門響。
小知青發覺了什麼,淚眼婆娑地往門口睨過去。
伸出小臂印著紅痕的手,細聲細氣:“躍青哥……”
李躍青猛地從床上坐起來。
後背大汗淋漓,淌濕了衣衫。
他抵住額頭,好半晌,翻身下床。
時候還是夜半三更。
李躍青從廳堂的銅茶壺裡倒了一大杯楓葉茶。
咕咚咕咚,冰涼下肚。
又在院裡吹了會兒冷風,這才回去重新睡。
路過對麵水鵲的房門。
李躍青忽地停下腳步。
萬一真像他夢裡那樣,兩個人背著他……
怎麼辦?
那就沒有回頭路了,不能讓他哥徹底犯下錯事。
以防萬一,檢查一下水鵲是不是睡在原本的房間裡。
李躍青艱難地轉了個方向,扣響對門。
房間裡頭朦朦朧朧的一聲,“嗯……?”
房間外,李躍青啞著嗓子,“水鵲,開門,我……”
第179章 年代文裡的綠茶知青(20)
水鵲睡得迷迷糊糊,拉開門扉,揉揉眼睛,問:“怎麼了?”
李躍青腦子一抽,“我就想看看你睡著沒有。”
水鵲無語凝噎地望著他,好一會兒,聲音軟綿綿地抱怨著反問:“你把我叫醒,就是為了看我睡著沒有?”
“不是,呃,我……”李躍青扯開話題,左右看看他,“有蚊子咬你了是不是?”
李躍青指了指他衣領。
水鵲茫然,撥弄了一下半敞開的衣領子,低著頭去看。
但視野受限製,自己肯定看不見的。
李躍青趁著時候看清楚了裡頭鎖骨和脖頸,甚至一小片胸口,通通沒有什麼曖昧的紅痕。
他鬆了一口氣。
旁邊吱嘎一聲,李觀梁邊穿著衣衫邊走出來,“發生什麼事情?”
李觀梁睡眠向來淺,稍有動靜,就會清醒過來,加上頭部受了傷,晚上翻來覆去沒有入眠。
更不用提有人在房門外說話。
水鵲擔憂地看著他,“你怎麼起來了?受傷了要好好休息。”
李觀梁搖頭:“沒事,剛剛出來聽到躍青說有蚊子?”
水鵲疑惑地摸了摸脖子四周,“可能有吧……”
李觀梁:“我找蚊煙給你房間點上吧。”
村民自家用曬乾後碾成粉末的油茶籽殼和山蒼子樹葉製作的蚊煙,每一根形狀都猶如大金條,驅蚊的效果比供銷社賣的蚊香要好。
李躍青看著兩人,突然卡了殼。
原本打好的要和水鵲單獨說的腹稿,到了嗓子眼,繞了一圈,又咽回了肚子裡。
“我先回房間睡覺了。”
李躍青說罷,轉身回去掩上門。
背抵著門,按著額頭,狠狠地捶一捶,接著又悠長歎息一聲。
獨留水鵲和李觀梁在門口走廊,對視一眼。
水鵲悄聲道:“你有沒有覺得他怪怪的?”
不管是說話,還是行為,總給水鵲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即使原劇情裡並沒有提及男主的情感狀態,水鵲還是嘗試揣測,“他會不會是失戀了?你不用關心一下嗎?”
畢竟才成年,應該還是在青春期吧?
李觀梁也不清楚具體狀況,他們兄弟倆雖說血濃於水,但彼此不會過多談及這類情感上的話題。
“躍青有分寸,這類事情他自己會處理好的。”李觀梁火柴一劃,點了根蚊煙,白色煙霧繚繞,對水鵲道:“我幫你熏一熏房間,這樣就沒有蚊子了。”
“噢。”
水鵲讓開身位讓他進房間。
對麵臥房卻傳來“砰”地一下響。
好像有拳頭悶聲砸在牆上。
男主真的還好嗎?
水鵲抱著疑惑。
………
李觀梁因為受傷,即使他堅持要上工,羅文武也堅定地拒絕了,非要他長個教訓,於是這兩天第八生產小隊的活都由羅文武帶領,李觀梁隻好賦閒在家。
他閒不住,隻閒了一個上午,就要出門打柴。
水鵲拗不過他,反正周日他不用上課,乾脆就跟著李觀梁去了。
打柴的位置在村尾的一大片河灘,說是柴,實際上打的是一種能當柴火燒的蒿草。
水鵲才知道,鄉裡人有時候念叨的“三月茵陳四月蒿,五月六月當柴燒”,說得就是這塊河灘邊長的一大片一大片青蒿叢和黃蒿叢。
這會兒的蓬蒿叢甚至長得大約有兩米高,要是水鵲一進去,準連人影也見不著了。
他就站在河灘的沙岡上等李觀梁。
李觀梁拿著鐮刀進去,農活他從小到大做習慣了,手上動作迅速麻利,鐮刀割草唰唰響。
水鵲坐在白如雪的沙岡上,看著蓬蒿叢裡黑色的發頂前進,偶爾風吹,蓬蒿叢略微一低,很容易能捕捉到李觀梁的身影。
這片河灘遼闊,河汊縱橫交錯,水窪星羅棋布,邊上蓬蒿叢高大,河裡蘆葦叢密布。
河汊兩岸立著大棵綠油油的樹,啄木鳥在夏天發出規律的聲響。
白色沙岡上長著紅皮水柳,水鵲就躲在陰涼柳樹蔭下。
李觀梁動作很快,不到一小時,他已經割到了一大片蒿草,隻差一大把一大把地捆起來背回家裡。
他晚一些要到衛生所給傷口換藥。
怕水鵲擔心自己,先放下手裡的活,回到沙岡上。
水鵲正無聊地用撿來的樹枝,在沙麵上畫畫。
看到李觀梁回來,親親昵昵的,趕緊給遞上自己的軍綠色水壺,“觀梁哥,喝水歇息一會兒!”
特彆像是莊稼人的小妻子。
因為這個想法,李觀梁麵上一紅,坐下來,低著頭接過水壺。
怔怔看著壺嘴好一會兒,才小心地對著,仰起頭,粗大的喉結滾動,咕嘟咕嘟的茶水順下去。
太陽在樹蔭之外,水鵲有點熱,他捏著草帽的一角,當作是扇子那樣扇起涼風來。
李觀梁默默地把水壺蓋子按回去,放到一邊,拿起水鵲身側的樹枝。
“你之前教的……”李觀梁說道,“我學會了。”
李觀梁低眉垂目,抹平沙麵,然後拿著樹枝在上麵一筆一劃。
水鵲聽他提起這個話題,耳朵尖發燙。
因為之前第一次教人寫字,就出了那檔子事,他比對方還要尷尬,恨不得代替李觀梁鑽進地縫兒裡去,於是後來把教人寫字往後無限期擱置了。
看著對方手上拿樹枝,字跡不算工整,有些歪歪扭扭的,寫下“水鵲”兩個字。
“很棒,沒有倒裝,完全寫對了。”
水鵲拿出誇學校裡小朋友的勁頭,拍拍手掌,鼓勵李觀梁。
李觀梁定定盯著他,剛才喝過了水,此時口中又隱約乾燥起來。
他遲遲出聲:“沒有、沒有獎勵嗎?”
李觀梁天天接人放學,看到水鵲會在小黑板上記錄下回答問題正確之類的次數,說集齊正字可以換獎勵。
水鵲為了刺激他的學習勁頭,微微歪頭,順著問:“你想要什麼獎勵?”
他儘量滿足吧?
李觀梁卻又不吭聲了。
水鵲疑惑,再問了一遍:“你想要什麼獎勵?”
對方忽地湊前來。
在水鵲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薄唇覆上他的,有點兒沒輕沒重,將唇珠擠壓扁了去。
李觀梁扣住水鵲的後腦,他偷聽了隊裡小年輕的聊天談話,現在知道接吻是要吃舌頭的,不像從前那樣隻會蜻蜓點水般碰過即止。
撬開小知青的牙關,前麵還溫良順訓,到後麵碰到口腔裡濕紅的嫩芯子,李觀梁就昏頭了。
水鵲揪緊了他衣領子,蹙起眉,臉頰暈出靡麗的粉色,“嗚……”
李觀梁狼餐虎咽一般,糾纏舌尖,又掃過頰肉內側洇出的汁水。
樹蔭底下兩人親密無間,要是有影子,估計已經交織成一個人了。
李躍青肩上挑著滿滿的兩木桶水,銳利的雙目眯起來。
最近天氣有些乾旱,大太陽,久不下雨,河汊的水位也低了不少。
水田灌溉好歹有溝渠,山邊和山腰的旱地卻是要生產隊的社員們一個個肩挑水去澆灌。
離山邊旱地近的那條水圳沒多少水了,踩進去也沒不過腳麵。
社員們得走遠了到彆的河汊邊汲水。
誰知道經過這邊就看到這樣的畫麵。
他往後退一步,反而不小心踢到了一旁的石頭,骨碌碌滾動發出聲響。
水鵲聽見,嚇了一跳,來不及看是誰,他有點丟臉地埋首躲進李觀梁懷裡。
掩耳盜鈴地以為這樣旁人就看不見他是誰了。
李觀梁一邊安撫他,一邊回首望去,紅皮水柳掩映之後,隻閃過草鞋和黑布褲腿,以及地上灑出來的一灘水跡。
他的眉峰皺起來。
………
李觀梁打了一大捆一大捆的蒿草回家,有一半分給知青院了,另外一半他攤到院中地坪上,準備曬乾再收進柴房裡。
傍晚時候,李躍青正在院子裡擇菜。
李觀梁視線掠過他的草鞋,對方現在穿的是青布褲子,和早上出門時的不是同一條。
李觀梁問:“洗過澡了?”
李躍青手中的動作一頓,淡聲應答:“嗯,鍋裡還有熱水。”
李觀梁收了衣服,準備洗澡,果然在澡房外的臟衣桶裡,發現了黑布褲,他的眉頭沉下來。
洗完澡出來,走到灶房裡。
李躍青坐在矮凳上,吹火筒,火光熊熊閃爍,燒著鼎罐飯。
一想到這火筒水鵲也吹過,李躍青整個人又出神了一瞬。
反應過來自己在想什麼,他趕緊用力晃晃腦袋。
李觀梁出聲:“你是不是……”
今天看到了?
李躍青:“對,我喜歡。”
他聽也沒聽完李觀梁問的話,這番說完,差點悔得要咬自己的舌頭。
李觀梁皺眉,“你什麼意思?你喜歡男生?”
他原本的打算是,弟弟看見就看見了,也沒再有什麼可遮掩的,乾脆坦誠地說出關係,今晚叫水鵲過來,重新介紹一下,三個人一起吃頓飯就好了。
現在卻出乎意料地,聽到李躍青這個回答。
李躍青看他神色一眼,好像他哥並未往他喜歡水鵲的方向猜,乾脆就著原本的說法,繼續道:“我喜歡男生,行了吧?”
李觀梁搬過另一張凳子,坐下來,神色凝重。
“是不是我給你帶來了不好的影響?”
他愧疚地以為是自己的行為不當,帶壞了李躍青。
要是這樣一來,明年清明上墳,李觀梁實在是愧對父母。
“……”
李躍青知曉他哥死心眼兒的性格。
“……不關你的事。”
李觀梁還要再問。
李躍青心頭發虛,冷硬而乾脆地說道:“你要是覺得是你的問題,就彆和水鵲談對象。趁早找洪大娘做媒。”
李觀梁這會兒不說話了。
李躍青瞥他一眼,說了一句,“咱家又沒皇位,香火斷就斷吧。”
受不了灶房裡的氣氛,李躍青又站起來,走到門邊的時候,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你怎麼喜歡的,我就怎麼喜歡。”
走到院外,李躍青忽地啞口無言,卡殼一瞬,才出聲:“水鵲?”
好在水鵲才從籬笆門進來,沒有聽見灶房裡兩個人說話。
他問李躍青,“觀梁哥在嗎?”
李觀梁聽見他聲音,從灶房裡出來,“怎麼了?”
水鵲道:“今天……忘記問你了,下周末中午能不能送我去隔壁村家訪?”
挑的中午時間,不會耽誤上午和下午上工。
李觀梁點頭答應了。
好像這院子裡隻有他哥會騎自行車似的。
李躍青一撇視線,忽地看到水鵲手裡還捏著一封信紙,好奇地問:“有人給你寄信了?你家裡人?”
水鵲恍然抬起手來,才發覺自己把信也帶出來了。
是傍晚回到知青院裡,郵遞員正好送過來的。
“嗯……”水鵲有些微苦惱的意味,“是我弟弟,他說自己調動到91集團軍了,駐紮在湖城,放假了就過來看我。”
湖城是位於隔壁的地級市,算是菏府縣所在的江省裡,在省城之外的副中心城市。
過來菏府縣有大客車,隻是再轉道穀蓮塘,路途會麻煩一些。
李躍青詫異:“你還有弟弟?”
“嗯?”水鵲不明白他吃驚什麼,又點頭,“嗯。”
李躍青突然產生一種感覺,就像外邊野狗嗅到了家養犬的氣味。
第180章 年代文裡的綠茶知青(21)
水鵲和李觀梁來到凹口村的時候,還是大中午,村口有的人家一手端著碗飯,一手搬了竹凳,坐在門口吹風。
快要連著一個月沒有下雨,今天從上午就開始吹風,天邊有雲翻滾,空氣濕潤潤的。
以防萬一,水鵲在自行車前麵的籃子塞了件雨衣,是李觀梁前幾天跟著羅文武到縣城開會的時候買的。
一件藕荷色的塑料雨衣,李觀梁說這款雨衣隻剩下這個顏色了,水鵲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道謝收下。
好在塑料雨衣比笨重的蓑衣要輕便許多,也可以疊起來塞進車前籃裡。
凹口村的村乾道路修得沒有穀蓮塘村子裡的好,全是麻石沙、廢棄石灰渣還有碎瓦片堆成的爛路,坑坑窪窪。
騎車不好騎,水鵲下了車,李觀梁就推著自行車走。
到村中旁邊有棵榕樹的位置,三間蒲草蓋頂的棚屋,柳枝籬笆夾起來的院落。
水鵲和李觀梁說道:“這次來的是彤彤的家,你記得那個孩子嗎?”
李觀梁點頭,他去接水鵲放學的次數多了,班上的孩子也認得好多個。
柳雲彤,語文課代表,李觀梁記得的,她上課經常回答問題,小黑板上記下來的正字最多。
水鵲輕聲道:“不過她家裡條件似乎不太好,而且之前聽她說父母總是吵架。”
他們走到那家門口的時候,正巧聽到棚屋裡男人高亢的叫罵聲,“讀讀讀,就知道讀書,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老子從外頭回來,一進灶房嚇一跳,飯也煮糊了,你們上學都學什麼吃的!”
有個女人從灶房裡走到中間的正屋,抱著一鍋飯,“你自己在外麵賭錢輸了,罵她乾什麼?”
屋裡頭一直沒有孩子的聲音。
男人更加氣憤,指著女人鼻子罵,“你是大賠錢貨,當時收了我家多少彩禮,現在生個小賠錢貨,我走血黴攤上你們娘倆,要不是你們,我早發達了!”
他喋喋不休地咒罵個不停。
屋裡頭突然傳出壓抑的悲泣聲,女人聲音低低:“走,彤彤,到外頭吃飯,他愛吃不吃。”
女人牽著柳雲彤走出來,見到院子裡有兩個生人,趕緊低頭抹了抹眼淚。
剛剛還垂頭喪氣的小孩,看見水鵲,眼前一亮,跑上前去,“老師!”
女人在灶房裡放了飯鍋,匆匆端了兩杯茶走出來,水鵲他們接過茶杯後,她又局促地用衣擺擦了擦手心的灰。
“是……彤彤的老師對吧?”
水鵲點頭,“對。”
女人尷尬地笑笑,“剛剛讓你們看笑話了,真是不好意思。”
水鵲和李觀梁對視一眼,那是彆人家的家事,他們也不好說什麼。
水鵲簡單地和對方說了一下柳雲彤在校的表現,女人邊聽邊笑著點頭,“嗯,是,噢,我們彤彤是好孩子嘛。”
水鵲又問家裡有沒有什麼困難,希望等到明年孩子還可以跟著直上初一班。
女人道:“應該的,應該的,好不容易鄰村有學校,路途那麼近,說什麼也要讀書的。”
屋裡頭的男人又跛著腳走出來,叫嚷著:“讀讀讀,讀個鬼書,讀得一年土,兩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四年找男的嫁了離家鄉,有什麼用?!”
柳雲彤看她爹出來了,躲到水鵲後麵,還緊緊牽住水鵲的手。
女人皺著眉頭反駁男人,“彤彤的學費一直都是我交,用不著你來說。”
“我看你們娘倆都是翅膀硬了是吧?”
男人說著,就要扯腰間的皮帶。
李觀梁沉默無言地擋在對方麵前。
鷹目鋒銳,冷聲問:“說話不占理,你就要動手嗎?”
他本來就是不怒自帶三分威嚴的長相,此時橫眉冷眼就顯得凶神惡煞起來,身量又高大,和對麵一把乾柴似的男人兩相對比,簡直像是一堵牆。
柳雲彤的父親看了看他,終究欺軟怕硬地收起皮帶。
李觀梁又反駁他剛才讀書的觀點,“你自己井底之蛙,大字不識,就以為所有人都和你一樣。”
屋裡頭午睡起來的老奶奶,一隻眼睛白內障,另一隻眼睛看清楚院子裡的情形,指著李觀梁,“你、你!你要打我兒子是吧?來人啊!打人了出人命了!”
她向四周圍叫嚷著什麼王法,什麼獨子。
柳雲彤的母親扶著額頭歎氣。
鬨劇好一會兒才落幕,柳雲彤和母親把水鵲他們送到村口。
柳母摸了摸孩子的頭發,對水鵲道:“老師你就放心吧,我家孩子喜歡讀書,肯定會繼續讀的,還麻煩老師過來家訪見笑話了。”
“剛剛家裡的情況你們也見到了。”柳母黯然傷神,“剛結婚的時候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我準備帶彤彤回娘家住一段時間,之後的事情之後再說,回去住,彤彤她外婆外公家在穀蓮塘裡,上學也方便些。”
水鵲安慰了她幾句,兩邊人道彆分開。
回去的路上,正正好下雨,不過是小雨,水鵲坐在後座上,披起藕荷色的雨衣,給李觀梁頭頂戴上鬥笠。
李觀梁騎車的時候,感歎了一句,“當母親真是不容易。縣城小學的學費很貴。”
對於村裡人來說,一個學期四、五塊,確實是相當大的一筆數目了,柳母還供女兒在縣城裡上完了小學四年級。
雨勢不大,水鵲就和李觀梁有一搭沒一搭地,慢悠悠說著話。
水鵲有點兒好奇,“那十年前的學費也這麼貴嗎?”
他問的差不多是李躍青上小學的時候,畢竟那會兒要李觀梁這個當哥哥的供弟弟讀書。
李觀梁道:“那時候兩塊六角多,一個學期。”
不過他的壓力沒有那麼大,家裡就剩兩兄弟,不像柳家上麵有老人要養,李觀梁即便幫弟弟交了學費,吃飽還是不愁的。
水鵲抱著他腰,“那你們兩兄弟關係一定很好。”
難怪劇情裡,他騙了男主哥哥的感情,男主會那麼生氣呢。
李觀梁遲疑了一下,“嗯。”
說多好也談不上,畢竟是父母留下來的骨肉,他當哥哥的有這麼一份責任,在弟弟成年之前供人吃穿讀書,關心飽暖,一致對外。
要說多的,也就沒有了,屋簷下淡如水的兄弟情,可能都是這模樣。
………
等到李觀梁把人送回知青院,雨勢突然嘩嘩地下了起來。
悶雷一個接一個地滾向村莊,風吹得樹彎腰,李觀梁頭上帶的鬥笠也刮倒在地坪上,如同自行車的車輪子一樣骨碌碌滾動。
李觀梁冒著豆大的雨滴,把鬥笠撿回來。
水鵲把他從屋簷下扯進來,體貼道:“觀梁哥,你先留在知青院避避雨吧,一會兒雨小了再回去。”
蘭聽寒和陳吉慶他們正在堂屋裡乾活。
這屋裡沒電燈,不點燃煤油燈,就不大亮堂,但白日裡點煤油又太過浪費。
因此陳吉慶隻能一手拿著鞋墊子,一手拿著針線,對準天井借光,偏偏又下雨,他亂七八糟地縫補鞋墊。
蘭聽寒坐在竹椅上,扶了扶玻璃鏡片的鏡框,手中是竹筷削成的織針和一團紅色棉線。
水鵲好奇地上前,撐著膝蓋看,“你在織什麼?”
蘭聽寒把手中初具雛形的物件往他脖子上比一比,確認合適,垂下視線繼續。
水鵲疑惑地問道:“夏天就要織圍巾了嗎?”
蘭聽寒看他,溫聲解釋:“反正這麼大雨,不用挑水上工,閒著無事就先試一試。”
他的目光轉向門邊的李觀梁,頷首,“李隊長。”
其他人也才從手裡的活計抬起頭,紛紛打招呼。
李觀梁反而比初見時局促一些,在和水鵲確認關係之後,他是第一次踏進來知青院的屋子。
陳吉慶抬著頭縫鞋墊,被雨水劈了滿臉,抱怨:“一連那麼久乾旱,一下就下這麼大雨。”
蘇天連著大半個月負責挑水到旱地澆灌了,附和道:“對啊,昨天玉米地裡還密不透風,悶熱得慌。”
雨水從天井灌進來。
水鵲回頭看向門外,天地白茫茫的一片。
連日積蓄在地麵的乾旱暑氣,一經過冰冷的雨水澆灌,全都化作青煙跑出來,繞在村頭村尾。
李觀梁不便多留,水鵲把自己的蓑衣借給他,他戴著鬥笠回去了。
水鵲望著門外的雨勢吞沒高大的人影,輕聲喃喃:“什麼時候雨才會停下呢……”
………
雨沒有停下,接連落了三天。
在第三天上午,學校接到了公社的停課通知。
教室門口,有的小孩兒穿著雨衣雨靴,有的穿了不合身量的蓑衣,打著赤腳,都是在等待家裡人接回去。
水鵲站在門口,要等班上的孩子們全由家長領回去了,他才能回知青院。
李觀梁在村裡看到了回來得早的小孩,一問才知道上午突然發了停課通知,他回去蹬了自行車,準備到學校裡接水鵲。
路上遇到羅崗,是羅文武的侄子,兩人打了招呼,問候的時候順口互相問了去哪兒。
羅崗回答:“我叔讓我去守大壩,雨勢太大了,提防著可能發洪水。”
李觀梁神色一緊,踩著自行車的力道大了,往學校去。
十幾年前就發過一次大山洪,李家父母就是在水災裡喪生的,因為沒經驗,加上大壩水庫不完善,村裡死了不少人。
所以這幾年一到農閒的時候,常常派人去修水庫。
好在有驚無險,去到的時候,水鵲和最後一個孩子站在教室門口。
柳雲彤的外婆來接她回去,水鵲和她道了彆,鎖好課室的門窗,才和李觀梁一起回去。
才和李觀梁說完再見,水鵲坐在門口看著雨勢,知青院裡其他人不在,可能是趁著不用上工,到供銷社買換東西了。
白茫茫雨簾子裡卻慌慌張張地走過來一個女人。
水鵲仔細一看,是柳雲彤的母親。
心中直覺不好,他重新披起藕荷色的雨衣。
柳母神色慌慌,“老師,見到我們家彤彤了嗎?”
水鵲擔憂:“不是外婆把她接回去了嗎?”
柳母道:“我媽帶孩子走到半路遇到了那個死畜生,他把彤彤搶走了,但是我跑去他家裡,又說彤彤咬了他手一口就跑丟了。”
她說著,急得直錘胸口,“早知道我怎麼也要自己去接。”
水鵲安慰她,“你先彆急,我們分頭找找,你再回家裡看看?說不定彤彤已經回去了。”
“我去學校看一看,彤彤不會亂跑的。”
柳母點點頭。
水鵲跑到李家,想要找李觀梁,踩自行車去學校快一些。
李躍青洗著米,從灶房裡出來,就看到水鵲急急忙忙、臉色蒼白的樣子,“怎麼了?”
水鵲簡短地和對方解釋了事情。
李躍青嚴肅起來,放下手裡洗米的活,從屋裡推出自行車,扯了牆上的鬥笠一戴,示意水鵲,“走吧。”
水鵲稍一猶豫,李躍青快速道:“我哥被叫去公社指揮室裡幫忙了,接下來可能發洪水,他要隨時準備開村裡的高音喇叭,到時候方便廣播通知。”
水鵲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坐到後座上,抱住李躍青的腰,“你、你應該不會把自行車開進溝裡吧?”
李躍青神色一滯,不敢置信地發問:“我在你心裡這麼不靠譜嗎?”
他一蹬下腳踏板,發覺水鵲抱他抱得更緊了,於是笑了下,“放心吧。”
黑漆自行車在雨幕裡疾馳。
高音喇叭廣播裡,穿出肅冷聲音:“我是第八生產小隊隊長李觀梁,接縣革委生產指揮部緊急動員,大江上遊交阜鎮庫壩已被衝垮,洪水越過堤壩,穀蓮塘水庫已經做好破壩準備!”
“村中所有人,立即撤離到後山高地!”
“重複一遍,村中所有人,立即撤離到後山高地!”
自行車要蹬出火星子。
火急火燎到了學校,因為課室全是臨走前已經鎖上的,所以兩人分開在操場和教學樓周邊尋找人影。
“彤彤——!”
水鵲雙手虛作喇叭狀,呼喚柳雲彤的名字。
“彤彤——!”
雨大得正午的天空仿佛是午夜,天連地,地連天。
雪亮的閃電,如同火蛇一般咬破烏雲。
耀火閃閃,之後是震耳欲聾的炸裂聲!
水鵲聽到了“哢嚓”的聲響,他反應慢半拍地望向身側不遠的鑽天楊。
10語氣急促,“跑。”
一股巨大的力道,從後方迅疾地摟住藕荷色的人影,李躍青抱著人,電光火石之間就地一滾。
鑽天楊的龐大樹身,正好砸在水鵲方才站的位置。
李躍青就戴了頂鬥笠,方才風大吹到地上滾走了,現在整個人就是隻落湯雞,墊在水鵲身下。
連心有餘悸的時間也沒有了,滂沱大雨傾盆,學校地處低窪,邊上的池塘與河汊裡的水已經洶湧地滿了上來。
水鵲聽到了樓上傳來叫聲:“小水老師——小水老師——!”
他從李躍青身上撐起來,抬起頭看去,原來柳雲彤正在二樓,對他們招手。
李躍青爬起來,“彤彤你就站在原地!”
兩人立即趕往樓上。
隻這一分鐘不到的功夫,洪峰來臨,大水漫江,操場地坪的裂縫也看不見了,稍遠的大江中央,發出奔騰的咆哮聲。
學校當初建的時候精心選的平地,幾乎就是建在下穀蓮塘的地勢最低處,水越漲越高,眼見著要吞沒二樓來。
水鵲牽起柳雲彤,對李躍青當機立斷地說道:“去樓頂。”
他有教學樓各處的鑰匙,打開了鎖住的天台門。
最多也隻能做到這裡了。
教學樓隻修了兩層。
眼睜睜見著江水已經淹沒了第二層的走廊。
不幸中的萬幸,沒有再繼續上漲。
水鵲鬆了一口氣,脫力地坐下來。
他才發覺胸腔當中的不適,急促地呼吸起來。
李躍青急忙蹲下來察看他的情況,水鵲臉色發白地揪住他衣服。
給李躍青狼狽地擰了一手衣服裡的水出來,水鵲有點兒想笑,但是他一想笑,症狀就更加嚴重了。
李躍青無暇顧及其他,問:“你的藥帶了嗎?”
他之前聽水鵲提起過,每個月都要到衛生所拿藥。
“那個哮喘衝劑呢?”
水鵲閉著眼睛,臉色白得像是白菜葉子,搖搖頭。
小姑娘後知後覺地感到害怕,“對、對不起,老師,老師,你怎麼樣了?”
水鵲握了握她的手安慰,埋頭到李躍青懷裡。
“我靠著歇一會兒就好了。”
他臉色白得要透明,把人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柳雲彤一邊抹眼淚,一邊嘗試控製情緒。
水鵲緩了緩,終於緩過勁來。
哭聲和這邊的情況,也很快吸引了到村子裡搶險救災的軍隊衝鋒舟。
衝鋒舟很快從河道那邊破浪而來,一條小舟上分配了兩名軍人,軍隊裡分了一個小隊出來,專門負責救援村民。
水鵲昏昏沉沉,周圍的聲音好像都隔了朦朦朧朧的水簾布,聽得不真切。
有人焦急地喊他:“哥哥?”
水鵲被對方抱起來坐進衝鋒舟裡,才有實感,儘力睜開眼睛來。
骨骼高大硬挺,胸肩疏闊,全裹在軍綠色的衣服裡。
板寸黑亮,削薄緊抿的唇,雙目擔心地盯著他。
有點兒熟悉,有點兒陌生。
水鵲好像,突然想起來了。
不止矮了弟弟一個頭的哥哥,整個可以窩在弟弟懷裡的哥哥,抬起手來,摸了摸弟弟水川的板寸頭。
隻有短短青色的發茬,摸上去很粗糙。
水鵲好奇道:“小川,剃頭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