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的衣服。”
衣服浸了水,又都是貼身的白色褻衣,水鵲哪裡分得出來。
齊朝槿這麼一戳破,他多少有點尷尬,硬著頭皮說:“我和齊郎的關係……怎麼用分什麼你我?”
說得好似他們是一母同胞親兄弟,同穿一條褲子長大。
齊朝槿默然不語。
還是說這人留在他家給他當小郎君來了?
大融朝男風並非像前朝一樣談之色變,官宦人家娶男人的也不在少數,因此郎君是客氣稱謂,可若是稱呼旁人“小郎君”,一層是尋常意思,深想的另一層也多少有些揶揄的意味在。
水鵲還訕訕地垂著腦袋。
他木簪沒束好,河邊風涼,一縷烏發吹落恰恰貼著段雪白的脖頸。
怎麼不說話,齊朝槿這樣沉默弄得他多尷尬啊……
水鵲都要扣手指了。
身前站著的人終於問:“洗的如何了?”
明眼人都能聽出來,齊朝槿這是明知故問,濕水的衣服上皂角磨的泡沫都沒有。
他從河岸對麵回去放東西時,餘光一瞥,水鵲正在打水漂。
水鵲怎麼好說自己差點把衣服衝河裡去了。
他隻好不尷不尬地攤開手來,抬眼多少顯得可憐巴巴地說:“這河水太冰,我搓衣服把手都凍紅了。”
時值盛夏。
齊朝槿實在是不知道說他什麼好了。
去看那老老實實攤開的一雙手,粉白細膩,不管是柔嫩掌心還是細長的指節,那是一點繭子都沒有的。
指腹確實發白透紅,齊朝槿想,這多半是玩水玩的。
他說:“還是我來罷。”
水鵲站起來,乖乖給他讓出空地。
齊朝槿做粗活習慣了的,他的手掌也不似縣裡的同窗那般,光握筆的指節長繭,手指根部、掌側麵乃至虎口,都布滿了粗糙繭子。
手起手落,搗衣聲陣陣。
“等一下!”餘光一瞥,水鵲趕緊扯住齊朝槿的袖子,“這、這件還是我自己來洗。”
白色的褻褲就這麼攤在石板上。
齊朝槿眼皮一掀,他本來覺得沒什麼所謂,但看水鵲耳朵尖紅紅的樣子,倒也覺著手裡薄薄的布料燙手起來。
喉頭緊了緊。
齊朝槿麵色不顯,隻眉峰微挑,“你自己洗,一會兒你的……就衝到河裡去了。”
若是粗俗些的人,現下就該說,衝到河裡的薄薄褻褲,憑那皂角都洗不去那貼身衣物的香氣,讓高壯的村野莽夫撿到了,指不定要揉皺了夜裡反複嗅聞,想著是哪家的小郎君細皮嫩肉一身香。
水鵲其實也不太信任自己的洗衣水平。
齊朝槿低著頭,耳根燙著,麵不改色的搓著白色布料。
他正想過清衝水。
河流上遊卻漂來點點血腥,把清淩淩的河水染紅了。
水鵲往河流上邊看去,就二十餘步遠的木橋頭,一個獵戶裝扮的男人,戴著笠帽,粗布短衣,正蹲在河邊殺雞。
雞喉道已經割開了,放血的時候來不及盛在木碗中,因此落了雞血到河裡。
水鵲生怕他直接就在河裡開始拔毛。
他走上前去,客客氣氣地問道:“你好?”
村裡人鮮少這麼客套說話,尤其是對著他。
男人抬起頭,笠帽下的眉眼銳利深邃,微抬起的下顎線條淩厲,一雙鷹目沒什麼波動,也沒做什麼表情,但就是平白給予人一種陰鷙感。
似乎是融合了塞外胡人血統。
粗糙的手掌把握著雉雞的脖子,草鞋邊擱置了一把飲血短刀,身上緊實便於動作的粗衣,半蹲而繃出後背溝壑分明的肌肉。
感覺不太好說話的樣子。
於是水鵲更是細聲小氣地和他說話:“你能不能到河流下遊去處理啊?”
齊朝槿家在青河村口,這裡是繞村河流的上遊,平日裡許多人到這邊石板洗衣服,久而久之約定俗成的是糟汙要處理的都到下遊去。
烏淳一聲不吭地站起來,身材更是粗獷高大,結實肌肉覆蓋著胡人高而寬的骨架,光看腰腹也將近寬了水鵲的一倍有餘。
青天白日的,不答應的話,也不能打人吧……
水鵲抿緊唇。
烏淳垂眸看他,鷹目深邃。
這人雪白的一張臉,就那麼點兒,甚至沒有他巴掌大。
胳膊和腿也都細伶伶的。
烏淳腦子算不上靈光,甚至能稱一聲木訥,光一身胡蠻力氣,都想不通眼前這個人是怎麼養大的。
或許是因著有胡人血統,平日裡青河村沒人會湊上來和烏淳說話。
一半由於烏淳是外來的,青河村農戶多半排外,另一半是因著他瞧著可怖,村裡凡是有孩子的爹娘都以他的名目止兒夜啼。
眼前的人顯然也是怕他的。
鼓脹唇肉由於主人惴惴不安,給抿得紅紅的,烏淳覺得那比他上縣裡賣野豬肉時,路過那些脂粉鋪子貨架上擺的胭脂還要好看許多。
水鵲給他幽幽一雙鷹目盯得額際冒汗了,還是據理解釋:“我們在石板那邊洗衣裳,你在這裡殺雞的話,水就臟汙了……”
烏淳抬目掠過。
河邊的青年似乎也沒想水鵲直直上來和他說話,擔心他們起衝突,都放下了搗衣杵,準備前來察看。
石板上攤著的褻褲,長短一眼就能看出來不是那青年的。
烏淳的目光轉移回眼前的玉麵小郎君身上。
整日裡沒和人說話,他開口時聲音艱澀:“知道了。”
倒是背著獵弓,一手拾起短刀和木碗,一手提著放血的雉雞,自顧自沿河流到下遊去了。
雉雞的血液還順著脖子汩汩流,浸紅背羽,再滴滴答答黏連在過路的草莖上。
……
齊朝槿原先以為水鵲純然的長相,飲食清淡,但對方卻告訴他想吃爆炒肉。
水鵲看著齊朝槿在木頭砧板上剁豬肉,眼睛冒光。
他好像有些報複性的情緒在,因為常年在實驗室沒吃好,有條件了就格外喜好葷腥、口味辛辣的食物。
齊朝槿被他期待的視線一直盯著,渾身不自在起來,尤其是水鵲時不時就要誇讚道:“齊郎真厲害……”
他們家情緒多內斂,平常不會直白的語言稱讚。
齊朝槿薄唇抿成一根線。
精肉都切成細薄片子,醬油浸淨。
他說:“要生火了,到外頭去。”
實在是怕了水鵲給煙熏的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盯著他。
沒自己什麼事了,水鵲退到灶房外。
倒入燒紅的鐵鍋爆炒,炒到片子肉泛白,再撈起來切成絲狀,拌以糟醃蘿卜、花椒、香油。
齊朝槿端著一碟爆炒肉絲出來。
卻見水鵲折了屋後種的仙人掌一個頭部,用院子裡的小刀切了片。
齊朝槿問他:“在做什麼?”
“啊……外頭有個小孩來找你玩,我看他長了豬頭肥。”水鵲說,“他說他叫虎子,他娘讓你給他腫起的腮幫子用毛筆畫個虎字呢。”
虎子是不遠的鄰居家的小孩,才7周歲。
齊朝槿小時候也得過腮炎,農家人又叫它大嘴巴、豬頭肥,因為腮腺腫脹得不好看。
村裡人信一些土方子,用毛筆沾了墨水往腮幫子寫虎字,說是會把豬頭嚇退了。
死得早的齊父從前是郎中,齊母也略懂醫理,和他說這是沒用的,得用仙人掌片貼了消腫,或者用天南星根磨醋外搽。
屋後的仙人掌就是齊朝槿小時候種下的。
水鵲會知道則純粹是因為隔壁實驗室有個神神叨叨的實驗體,自稱醫藥聖手,看他年紀小天天揪著他灌輸什麼醫理。
他大多數時候左耳進,沒出右耳就忘了,光記住了些淺顯的。
殊不知齊朝槿已經開始猜測他是不是家裡開醫館的,若是赤腳郎中家庭也養不出他這樣的。
虎子還在院門口捉蛐蛐。
一見水鵲出來,眼睛一亮,“神仙哥哥!”
連往日愛粘著的齊朝槿都視而不見了。
水鵲把仙人掌片摁在他腮幫子上,虎子當即滿臉皺巴巴的,水鵲又和他說了要自己扶著臉壓好了才能治病。
虎子嚷嚷:“可是這樣虎子就不能捉蛐蛐了!”
水鵲板著臉,手撐著膝蓋,彎下腰來和虎子平視,“虎子小哥,你聽話不聽話?”
七歲的虎子還沒給人喊過小哥的稱呼,家裡的妹妹還不會開口學說話。
他扭扭捏捏地羞澀道:“好,虎子聽話,神仙哥哥能和虎子交朋友,以後和虎子一起玩嗎?”
水鵲摸摸他腦袋,“當然可以了。”
齊朝槿默不作聲地看著。
虎子一走,沒到晚上,齊朝槿家裡有個天仙似的菩薩哥哥、神醫哥哥就傳得大半個青河村都知道了。
……
翌日,齊朝槿需得趕早到長州縣裡,在日市開之前,給團扇鋪子的老板畫上三十把扇麵。
他鍋裡用熱水溫著肉糜粥,就出門了。
水鵲今日起來得比昨日要早些,不至於說日上三竿。
他捧著碗喝粥,坐在院裡的小圓墩上。
有人敲了敲竹編的大門。
因為怕水鵲要出門,齊朝槿沒落鎖,但青河村的家家戶戶基本也都知根知底,不需擔心有人偷盜。
水鵲把碗往灶房台上一擱,先給人開門去。
拉著竹編的柵欄,兩頁竹門大開。
日光溫熱熱的。
戴著笠帽的男人,深邃眉骨正好掩在背陽的陰影裡,左手提著一隻雉雞,右手不自然地屈著。
水鵲沒想到會是他。
監察者還學古裝電視劇裡拿腔拿調地嘲諷:
【莫不是害相思了來找小菩薩看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