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闌生用指尖壓著眉框骨, 仿佛頭很疼,蹙眉低聲含糊道: “方才墜馬後,這裡一直在疼。”
他此刻的姿勢, 與平日挺拔板正、坐有坐相的模樣大相徑庭。可能是真的很不舒服, 無暇自我歸束, 他倚在塌上,身材修長,綿延起伏的線條極好看, 一團團墨似的影子斑駁在衫上, 分不清窗影還是蜿蜒的烏發。
陸鳶鳶愕然。
一起出任務那麼多回, 這家夥始終秉承著小說男主“流血不流淚也不長嘴”的金科玉律, 屬於是那種行星撞地球了也不報憂的人。因此,如果他開口說自己難受, 那毋庸置疑, 一定是遇到非常難受的情況。
難道她看走眼了,雍國二皇子其實是個隱藏的人形兵器,殺傷力大得能讓金丹修士吃癟?
不過, 話也不能這麼說。畢竟這是頭顱, 頭蓋骨下安放著人體最精密的器官——大腦。現代醫學有那麼多先進的儀器,都沒能完全探索這一塊的奧秘。即使是人人開掛的修仙界, 修士打怪也得護著頭,猝不及防下的撞擊是真有可能造成損傷的。
陸鳶鳶一凜, 正色道:“你彆動, 我來看看, 有傷口嗎?”
“沒有。”段闌生搖頭,又低低吸了口氣。
“行了,頭彆動了。”陸鳶鳶趕緊製止他, 坐在床邊,探手,以二指點著他的額頭,小心地注入靈力,為他檢查。在她的掌心壓上來時,段闌生的身軀微一僵硬,麵色有些許不自然。可轉瞬,他就垂下眸子,強壓住了自己閃避的本能,抿唇不語。
陸鳶鳶並沒有捕捉到他這眨眼即逝的不對勁。足足探查了三遍,她疑惑地收回手。
奇怪,她好像沒發現哪裡不對啊?
難道就因為她不是腦科博士,沒有儀器幫助,按修仙界的法子頂多隻能看看有沒有傷口,更深層次的問題便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了?
陸鳶鳶遲疑一下,十指移動著,摸索他的後腦勺,按了幾個地方,列舉了一些腦震蕩的後遺症:“那這些地方呢?除了疼,會覺得暈嗎?會覺得思考費勁,記憶變差了,突然記不清事情嗎?”
段闌生動了動,似乎想坐起來,卻使不上勁兒,將身體重量壓在她肩上,氣息輕輕噴在她下頜處:“都有,都有一點。”
陸鳶鳶扶住他的肩,略用力推開,擰眉打量他:“你還記得自己被什麼東西打到頭了嗎?”
段闌生掀起眼皮,正欲給出答案,腦海裡卻突然飄過那句“記憶變差”,任督二脈叮一聲打通,他說:“不太記得。”
陸鳶鳶:“……”
想了半天,《魅仙緣》裡都找不到段闌生撞壞腦子的劇情。
這應該隻是腦震蕩的後遺症吧?
雖然她覺得不至於這麼嚴重,但段闌生是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撒謊的。一來他品性如此,二來,撒謊無非是為了裝可憐、博同情,他也沒必要這麼做吧。
陸鳶鳶沒辦法了,隻好先結束這場診治:“沒事,你今晚早點休息,休養幾天就能恢複了。”
她的目光轉到段闌生白皙的手背上: “這也是剛才劃到的?”
那上麵有一道紅色劃痕,斜斜劃過青筋上方,沒有包紮,但看得出來清洗過了,水珠滾動,邊緣微微滲血
段闌生頷首:“正是。”
“塗藥沒有?這麼敞著也不好,我給你包紮一下吧。”
段闌生的眼眸深處漾起一絲微微的亮光,不言語,直接將手遞給她。
丹修免不了隨身帶著一大堆瓶瓶罐罐,陸鳶鳶從儲物戒裡找到一罐扁圓的淡綠色傷藥,抹在那傷口上,再用一張長手帕卷住他的手背,繞了兩圈。蜀山的藥效果奇佳,等到明天,這地方大約就能好了。
陸鳶鳶思考著,突然發覺,隨著他們正常說上話,連日裡橫亙在二人間的那場隱形的冷戰,仿佛也隨著此刻的破冰而終結了,來得古怪,去得也古怪。
兩人間的空氣很安靜,靜得可以聽見宮苑外,遠方的仆從走動、馬匹打響鼻的聲音。
發現自己居然和段闌生就這麼“和好如初”了,陸鳶鳶突然又有些不痛快了起來。她抽回手,背對段闌生而坐,擦去指尖的藥膏,望著透過窗花朦朧照在屋梁上的晨光,靜默了一下,說:“我跟在謝貴妃身邊那麼久,都風平浪靜的,沒有發現妖氣。除了等那玩意兒自己出現,我完全沒有頭緒能怎麼捉住它。你怎麼看?”
由於沒有大的進展,日子跟流水賬似的,【食嬰】這個副本的進度很慢,至今還卡在了30%。
聊起正事,段闌生停頓片刻,沉聲道:“我們殺了它的同伴,已經讓它產生了警惕心。它必定會比從前小心百倍。”
陸鳶鳶想了想,說:“這也算是雙刃劍吧,我不覺得是壞事。要不是你讀取了其中一隻妖怪臨死時的神識,我們也沒法預判到它的下個目標是謝貴妃,提前在這裡守株待兔。”
段闌生紺青的眸子轉向她,沉吟了下,說:“可我不覺得它會故技重施,直接闖入宮裡找謝貴妃。”
陸鳶鳶扭頭,與他對望一眼,即領會到他的意思。
俞貴人年輕貌美,前半生都在繁華的王城過著人上人的日子。一朝落難,家人為奴,她從此也隻能青燈古佛長伴一生。巨大的落差、寂寞和痛苦,會大大地削弱她的心理防線。從俞貴人的侍女死前的口供來看,那兩隻妖怪恐怕就是看出了這點,才會對俞貴人乘虛而入。
從妖怪挑食物的角度來說,自然是成型足月的胎兒最補。
凡人女子懷胎十月,一開始直接擄走俞貴人是不合適的,這會驚動周圍的人,搞不好,還會惹來多管閒事的修士,讓煮熟的鴨子飛走。
陸鳶鳶猜測,兩隻妖怪最開始其實並不打算殺了俞貴人這個生產食物的容器。之所以提前接近對方,以美人計引誘之,隻是為了讓俞貴人心甘情願地為“情郎”留在尼姑寺,並千方百計地向外人隱瞞著懷孕的事實。等她生下孩子,兩個妖怪再以不暴露秘密為由,把她的孩子抱走,騙她說已經找了人家收養,就能不動一兵一卒地吃到龍子。
隻是,後來,也許是發生了什麼變故,兩個妖怪急需攫取力量,等不及那孩子足月生下來了,便直接將俞貴人開膛破腹、殺母奪子了。
一犯殺孽,血光現世,便如它們預料的那樣,引起了修仙界的注意。
謝貴妃有皇帝的寵愛,有越鴻這樣的兒子在身旁,生活美滿,還馬上要成為雍國最尊貴的女人。妖怪蠱惑人心那一套,在她這裡是行不通的。
眼見用之前的辦法騙不走龍子,又隻剩自己一個了,餘下的妖怪肯定會謹慎又謹慎,儘量避免正麵衝突,用偷或搶的方式拿走孩子。
好在,現在那東西隻知道它好兄弟被修士殺了,卻不知段闌生已經看過它好兄弟的神識。
當它聞著味兒來到皇宮,被皇宮的布防擋住時,大概會覺得這是雍國國師的傑作,而不會百分百確定,自己已經登上了蜀山的暗殺名單。
陸鳶鳶點點頭:“我要是它,看到皇宮布防那麼森嚴,絕對不會單槍匹馬地硬闖進皇宮。萬一進得去出不來就麻煩了。安全起見,我會選謝貴妃出宮的時候動手,要麼偷,要麼搶,都比衝擊一座固若金湯的堡壘要有把握得多。”
段闌生:“不錯,我和齊師兄討論過,它最有可能出現的地方,是——”
陸鳶鳶頭頂燈泡一亮,抬頭,與他異口同聲道:“封後大典,洛水祭祀。”
根據雍國的傳統,每逢朝中有大的變動,都要去洛水舉辦七天七夜的祭祀,上告前朝祖宗。屆時,大臣貴族皆會出席。謝貴妃是封後大典的主角,無論如何,都得離開皇宮,在祭祀上現身。
那妖怪都知道用美男計接近俞貴人了,肯定也會意識到,這是對謝貴妃下手的最好機會。
果不其然,一番推理下來,陸鳶鳶發現,【食嬰】這個副本的進度突然升到了35%。看來他們的大方向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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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段闌生不舒服,陸鳶鳶也不好丟下他走掉,隻能在宮人換衣的偏房坐到了午時。
時間也不早了,雖然那邊有黃鶯在,可還是不要離開謝貴妃太久為妙。
段闌生也知道這個道理,勉強起身,捏了捏眉心。陸鳶鳶看他難得虛弱的模樣,還是伸手虛扶了他一把:“……你要是還很暈,不如去找齊師兄看看吧,他比我厲害多了。”
段闌生卻回絕了:“不必了。”
陸鳶鳶與他一起走出宮殿。因為驚馬事故,謝貴妃無心再欣賞表演,已經先行回去了。皇帝倒是沒讓人都撤走,雍國的貴族子弟都是摔摔打打長大的,不會因為一點有驚無險的小意外就心生怯意。馬場周圍,宮人們將破爛的圍欄修好,準備進行下一場馬球賽。
陸鳶鳶和段闌生從人群後麵經過,低調地離開了熱鬨的太清宮。
段闌生似乎還有些頭昏腦漲,一直要她牽著。陸鳶鳶隻好耐著性子陪他慢慢步行。來到了禦花園的一座水榭亭子前,一抹熟悉的火紅色身影突然闖入了她的眼簾,對方穿過花叢,後方還跟著一個宮人。
陸鳶鳶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