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一邊操縱木偶,一邊演唱,低頭看向木偶的目光,半是愛憐,半是滿足,還有一些更加深沉的、沈樂暫時看不出是什麼的感情。
哪怕台下一個人都沒有,哪怕透過高窗照進來的陽光,照亮無限微塵在空氣中沉浮,他的唱腔依然高亢有力,滿心滿眼,沉醉其中。像是下麵坐滿了觀眾,又像是此生此世,隻剩下這最後一場表演。
忽然,戲院外麵的聲浪由遠而近,越來越高,越來越嘈雜。老人側耳聽了聽那不斷重複的口號聲,臉色滿是憂慮,最後,終於把木偶裹了起來,抱在懷裡,悄步往外走:
走進後台,走過夾道,從雜物間裡拖出一隻破舊的鐵盆,又轉到牆根邊上一塊丈許見方的空地。扔進木柴,點燃火焰,看著火焰騰騰上卷,猶豫了又猶豫,幾次捧起小木偶,又幾次緊緊摟回了懷裡:
隔著一堵牆,口號聲仍然不斷傳來。夾雜著一錘一錘,砸牆也似的擊打聲,夾雜著重物墜地的砰然聲,夾雜著人群的歡呼聲。老人終於不再猶豫,咬了咬牙,把小木偶連著包袱皮,扔進鐵盆當中。
火焰猛地向上一揚,吞沒了小木偶外麵的裹布。火舌卷動,布料一寸一寸焦黑、裂開、化為灰燼。火星一粒一粒飛揚,幾乎要舔到老人的發須,老人卻沒有半點躲閃的意思,跪在火盆麵前,一眨不眨,盯著裡麵的小木偶,輕輕吟唱:
“有生之日責當儘,寸土怎能夠屬於他人……”
這豪氣萬千的唱詞,被他唱得婉轉哀涼,仿佛隻有用這種方式,送自己親愛的小木偶最後一程。包袱皮起火,很快就沾染到了木偶本體,織錦緞的衣服沾火就著,烈烈燃燒起來,連木頭也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
老人一眨不眨地盯著火堆裡的木偶,看著衣服起火,看著木頭起火,臉頰不停地輕輕抽搐。猛然一陣旋風平地旋起,卷出一塊碎布,糊到他臉上。老人再也無法忍耐,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掀翻鐵盆,徒手把著火的木偶扒了出來!
木偶落在地麵,衣服上、手腳上,還在不停燃燒。老人脫下衣服,奮力拍打幾下,火勢卻沒有半點減小,反而卷上了衣服。牆對麵似乎也被驚動,有嘈雜人聲靠近過來。
老人一狠心,合身往地上一撲,抱住木偶,滿地打滾,用身體來壓滅火焰。來回滾了七八個圈子,火苗終於熄滅,老人胸口的衣服也燒穿了好幾塊,一塊一塊焦黑水泡。
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疼似的,把小木偶緊緊抱在懷裡,慢慢往回走。神情似喜似悲,歌聲細若遊絲,不絕如縷:
“藩王小醜何足論,我一劍能當……百萬兵……”
一滴殷紅的鮮血,落在木偶白皙的麵頰上,如同珠淚。
眼前一黑一亮,沈樂站在工作台前,麵前靜靜躺著拆成一段一段的木偶。他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木偶右手臂上燒焦的部分,心情複雜:
“原來是這樣……”
這就是你的經曆嗎?
這是你的記憶嗎?
被奪走,被焚燒,被自己的主人扔進火堆,差點燒掉的時候,又被主人救出來……
你對主人的感情,是怎麼樣的呢?
你對人類的感情,又是怎麼樣的呢?
那個跳樓的孩子,真的和你有關係嗎?那三個孩子跑進宅子裡,在大樟樹上睡了整整一晚上,是你引來的嗎?
他把小木偶捧在手心裡,細細觀察,無聲詢問。南華街上,娃娃臉少年和唐裝青年已經數著門牌號,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大門前:
“南華街14號……16號……18號……就是這裡了。哇,大宅啊!師兄,我們去敲門?”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