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將闌縱橫十三州這麼多年,還是頭一回有種作繭自縛的感覺。
他平日裡嘴花花慣了,加上諸行齋又全是不拘小節的大男人,奚將闌甚至在天衍學宮那四年把諸行齋每個人的床都爬了一遍。
所有人態度自若,除了盛焦那個潔症嚴重的會將他一袖子扔出去外,根本連情情愛愛的苗頭都見不著。
最近他為了保命招搖撞騙,杜撰了不少盛焦和自己的情史。
此次又說順了嘴,將應巧兒也編排一通。
可從未想到……
竟然真的一語成讖。
應琢看著奚將闌的眼神中全是融化不開的傾慕之意,燙得反應過來的奚將闌手一哆嗦。
情有獨鐘,求而不得。
誰能想到他胡言亂語的兩個詞就真的應驗了?
“親娘啊。”奚將闌麻木地心想,“這是什麼風吹骨寒斷子絕孫的好風水,天衍學宮幾百年來也沒出幾個斷袖,怎麼就被我給撞上了?”
應琢還在歪著頭看他。
那張已經長大成人的麵容直勾勾盯著他時,沒了少年時的稚嫩青澀,反而有種咄咄逼人的強勢。
奚將闌一時不知如何開口,隻能故作淡然和他對視。
斷袖而已,自己為逃命連花魁都做過,怕什麼?
應琢笑了起來,伸手朝著奚將闌的側臉抹去。
奚將闌下意識扣住他的手腕,動作突然一僵。
他溫熱五指觸碰的並非是人類皮肉,而是硬邦邦的木頭。
刹那間,奚將闌眸瞳渙散再聚焦,隱藏眼底的漠然幾乎泛上眉梢。
木頭手……
應琢隱約覺得奚將闌的眼神不對,下意識想要將手縮回來:“師兄?”
“求而不得嗎?”
奚將闌不知怎麼突然笑了起來,他依然扣著應琢的手腕,指腹漫不經心地在木頭手背上劃了兩圈。
明明木手毫無感覺,但應琢隻是瞧見他的動作便渾身顫栗,好似奚將闌的指腹是劃在他血肉之上的——那是發自內心無法抑製的亢奮欲狂。
奚將闌渾身像是酥了骨頭,側身躺在軟椅上,纖細的腰身幾乎塌下去崩出彎曲的側腰線。
他將手肘曲起懶洋洋枕在上麵,笑著說:“你喜歡我?”
應琢毫不掩飾:“是,喜歡師兄。”
奚將闌笑起來,伸手輕輕抬起應琢的下巴——這是一個居高臨下又帶著點折辱的動作,被他做起來卻繾綣曖昧,勾人撩魂。
“這世上愛慕我之人如過江之鯽,若是每一個我都同他們永不分離,那怕是整個核舟城都裝不下。”
奚將闌輕輕靠過來,他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像是蠱惑人心的妖精,柔聲道:“我從來隻愛最厲害的人——巧兒,和盛焦相比,你覺得我會選你嗎?”
應琢因他的逼近呼吸一頓:“師兄喜歡盛焦?”
奚將闌忽視一說起“盛焦”這個名字就暗自發怵的情緒,淡淡道:“他那種奉公守正的正人君子,睡起來最帶勁了。”
應琢:“……”
應琢從來都看不透自己這個師兄到底說的是真話假話,沉默好半天,放輕聲音像是孩子似的撒嬌:“那我殺了盛焦,師兄是不是就不喜歡他了?”
奚將闌心想這孩子真上道。
“你如今能強過盛焦?”
“不能。”應琢眼睛眨也不眨地道,“但我能殺了他。”
隻要將師兄喜歡的人殺死,那無處安放的愛意便會落在自己身上。
這種病態又詭異的邏輯明明是該讓人毛骨悚然的,但奚將闌竟然笑了起來,他撫摸著應琢的臉色,柔聲道:“好,隻要我姘頭一死,我便是你的。”
“姘頭”這個詞顯然取悅了應琢,他用木頭手按住奚將闌貼在他臉色的手:“盛焦死後,師兄便不要再惦記他了。”
奚將闌溫柔地說:“放心,我和盛焦隻是逢場作戲隻貪享魚水之歡,並無情愛。”
應琢低聲重複了一遍“魚水之歡”四個字,眼神浮現濃濃的怨恨,一閃而逝。
盛焦當真是好狗命。
……非殺了他不可。
這時,黑貓又跑了回來。
它在畫舫轉了好幾圈,整隻貓都暈頭轉向,迷迷瞪瞪道:“我怎麼覺得「三更雪」的氣息整個畫舫到處都是,卻又根本尋不到源頭,這小兔崽子不會藏起來了吧。”
奚將闌歪著腦袋“嗯?”了一聲。
隻是區區天級相紋,應琢何必要藏起來?
黑貓找煩了,直接撂挑子不乾,嘟囔著化為黑霧,鑽回奚將闌後頸處消失不見。
應琢握住奚將闌的手,讓他強行將掌心攤開貼在自己側臉,眼眸彎著道:“師兄累了,睡一會吧。”
明明兩人才剛重逢,按照應琢的性子本該纏著他暢談一夜,卻明裡暗裡催促他入睡。
奚將闌微微用力將手一抽。
應琢被迫放開,他木頭手一蜷縮,似乎想要強行將那隻骨節分明的手重新抓回來按在自己臉上,保留住那點曖昧的溫存。
奚將闌將手抽出卻並未收回,反而輕輕拍了拍應琢的側臉,挑眉笑了起來。
“怎麼總是催我睡覺,你想對我做什麼?”
應琢思考的邏輯和旁人從來不同,也不覺得自己所做的事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眼眸流轉著黑與紅交纏的陰詭蛛線,語調自然地說:“我想趁著師兄熟睡,將「簷下織」種遍師兄的靈脈,讓您變成獨屬我一人的傀儡。”
奚將闌:“……”
奚將闌許是沒想到他竟然會如此誠實說出自己的打算來,手僵在半空,沉默了。
這孩子……
酆聿說的沒錯,離相齋從來出的都是妖邪奸佞之輩。
應琢就算在他麵前再乖巧,也終歸隻是澤吻磨牙下的偽裝。
“師兄不要怕,我不會讓你疼。”
應琢還在握著他的手,力道強勢又不失溫柔,掌心似乎鑽出一條雪白半透明的蛛絲,蜻蜓點水般纏了纏奚將闌的手腕。
那是他的相紋「簷下織」。
「簷下織」悄無聲息地貼在奚將闌手腕命門處,一點點試探著像是要鑽入經脈中。
奚將闌似笑非笑注視著那條蛛絲,既不反抗也不掙紮。
“沒有人會再來打擾我和師兄了。”應琢眼睛直勾勾盯著奚將闌,全然不加掩飾眸中的覬覦和癲狂。
奚將闌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懶散地道:“當年你也想把我做成傀儡過?”
“是。”無論奚將闌問什麼,應琢都全無隱瞞,“但諸行齋那群人發現我的目的,盛焦還毀了我一隻手。”
他輕輕在右手處一撫,那類人的皮膚瞬間褪去,露出一雙漂亮精致的木手。
奚將闌看也不看手腕處即將鑽入骨血經脈中的蛛絲,憐憫地點了一下應琢的手。
“真可憐啊。”
應琢乖順看著他:“師兄這是答應了?”
「簷下織」但凡鑽入經脈中,奚將闌便會徹底變成受人操控的提線木偶。
無論腦海中再如何向往自由,神魂卻像是被困在囚籠中,眼睜睜看著那副皮囊做出非我本願的一舉一動。
——和死了沒什麼分彆。
奚將闌手指輕輕勾著那絲蛛線,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句。
“巧兒,你知道什麼是反派嗎?”
應琢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回答:“是邪惡,同正道勢不兩立。”
奚將闌捏著應琢的下巴,像是在端詳一件物品似的漫不經心看著那張俊美的臉,隨意地道:“不是所有人都想知道我的相紋是什麼嗎,我今日索性告訴你。”
應琢呼吸再次窒住。
十三州第十二個靈級相紋到底是何能力,堪稱十三州最神秘的未解之謎。
靈級相紋從來都是一出便驚天動地的存在,無數人都曾猜想過是什麼,卻從來得不到印證,就連奚將闌在天衍學宮那四年,也沒有顯露出來絲毫。
——除了早就隕落的奚家人,再無人知曉。
今日,奚將闌竟然願意告知他?
隻獨屬於他的殊榮讓應琢心臟狂跳,血液幾乎在燃燒,奔騰在經脈中讓他耳畔如擊鼓鳴金。
奚將闌視線無意中掃了一下書架,繼續看著應琢,淡淡地開口。
“「不儘言」,是我的相紋。”
應琢心口砰砰作響,聽不出來這個相紋名字到底代表什麼能力。
“是什麼?”
奚將闌也沒隱瞞:“——能看破這個世間的真諦。”
“真諦?”
“其實這個世界是一本早已寫好結局的書。”奚將闌語不驚人死不休,手指輕輕勾著雪白蛛絲繞來繞去,語調淡然,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你我皆是注定會敗的反派,盛焦才是天道之子,受命運眷顧。”
應琢眸子黑沉,木頭手死死握緊,發出滲人的“哢哢”聲。
“書……?”
應琢下意識覺得這是無稽之談,但是奚將闌的眼睛太過漂亮純澈,清淩淩像是盈了水波——沒有人會不相信這雙眼睛。
更何況應琢。
應琢和他對視半晌,低聲道:“我……注定會敗在盛焦手中?”
怪不得盛焦如此得天道眷顧,「堪天道」幾乎無人能敵,堪稱妖孽。
原來他竟是天道之子嗎?
奚將闌微微用力,勾起應琢的下巴,讓他困惑的眼神對著自己,溫柔地道:“我在六年前便已知道所有人的結局,你今日也會敗一次。”
應琢卻道:“不,我已將盛焦橫玉度酆聿殺死,此番我絕不會敗。”
奚將闌:“……”
殺、殺死誰?
應琢解釋道:“現在我同師兄在一處畫舫中,核舟城已經被我封上禁製無人能出。再過片刻核舟進水,所有人都會死在裡麵。”
奚將闌高深莫測的笑意僵了一下,閉眼沉默好一會,再次睜開眼眸,又是那副淡然運籌帷幄的樣子。
他淡淡道:“盛焦不會死。”
若是「堪天道」和「換明月」這麼容易死在一座小小核舟城,靈級相紋也不會讓十三州無數世家趨之若鶩。
“就算他不死,也要被困在核舟城半日,不能輕易出來殺我。”
應琢自負自大,剛才被「不儘言」的結局嚇到的怔然頃刻消失,他笑了起來,重複道:“師兄,我不會敗給盛焦。”
奚將闌道:“誰說你今日會敗給盛焦了?”
應琢饒有興致:“那我會敗給誰?”
奚將闌微微闔眸,似乎在想「不儘言」上的內容,片刻後開門見山道:“你今日是不是得了一個新相紋,名喚「三更雪」?”
應琢這次沒有再避開相紋畫的話題,點頭道:“這副相紋畫會讓我敗嗎?”
“正是。”奚將闌慢條斯理地說,“惡岐道的玉頹山從秦……秦巳,是叫這個名字吧。從秦巳那得知有人在惡岐道私下買賣相紋,順蔓摸瓜到了核舟城,三更天後會帶著那個女孩秦般般前來指認你抽了她的相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