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大眼瞪小眼。
整個醫館一陣死一般的沉默。
奚將闌掙紮間突然蹬了一下腳,旁邊小案哐當作響,那盞燭火本就弱,乍一晃蕩竟直接熄滅。
黑暗瞬間襲來。
奚將闌嚷嚷道:“黑了,聽不到……”
盛焦麵無表情地屈指一彈,燭火瞬間點燃。
隻是眨眼功夫,門口處的兩人已經悄無聲息退出去,躡手躡腳地打算逃命,省得被滅口。
盛焦:“……”
“回來。”
酆聿捂著眼睛,指縫大大張開往外看,正色道:“天色太晚,我和玉度眼盲心瞎,方才種種並未瞧見。盛宗主端方自持、持中守正,乃吾輩楷模,我等……”
盛焦一個天雷打過去。
酆聿猝不及防被劈到,長發都炸起來了。
因他扶著橫玉度的輪椅,天雷猛地蜿蜒而去,連帶著橫玉度也渾身一陣酥麻,鬢邊一綹發直接豎起來。
橫玉度:“……”
橫玉度和盛焦認識這麼久,從來沒被劈過,此番受了無妄之災,卻沒精力在意,呆愣著呢喃道:“強、取豪奪,霸王硬上弓……”
盛焦:“……”
盛焦渾身全是陰鬱冷意,看起來想把這撞破他“好事”的兩人給滅口。
酆聿看了這麼大一個樂子,被劈了心中也依然狂喜,麵上卻滿臉沉重地裝瞎,省得盛焦惱羞成怒,再照他腦袋劈一下。
橫玉度卻不懂內情,用力劃了下輪椅進入醫館內,一邊震驚一邊苦口婆心地勸道:“無灼,不可啊,不可如此啊。”
盛焦眼皮輕輕跳了跳。
這時,奚將闌枯涸的經脈空了太久,像是被曬乾土壤的花根,若是再沒有“水”的澆灌,怕是要渴出裂紋來。
他掙紮著想要去抓旁邊人的手,但剛一動手腕就被縛綾強行拽回去。
求而不得,宛如欲壑。
奚將闌滿臉淚痕,嘴裡胡亂喊著盛焦的名字。
橫玉度哪裡見過這等場麵,再多的勸阻全都變成呆怔,悚然道:“你還給他下藥?!”
酆聿:“哦豁——!”
盛焦:“……”
盛焦閉了閉眼,沉著臉看也不看將手指遞過去。
奚將闌立刻抱住他的手,一口叼住指節,心滿意足地將天衍靈力吃下去。
因欲求難滿而緊鎖的眉心終於一點點舒展,奚將闌徹底饜足,抱著盛焦的手蹭了蹭,終於安分地側身睡了。
橫玉度終於發現問題,詫異道:“偽天衍,還有這種後症?”
盛焦點頭。
酆聿也不瞧樂子了,皺著眉快步上前,抬手在奚將闌臉側拍了拍:“奚絕?十二?”
奚將闌被拍得眉頭緊皺,嘟囔著將臉埋在盛焦掌心,不想搭理他。
酆聿不死心,還想用靈力在他經脈中探一探。
但冰涼的靈力剛一催動,奚將闌臉色一白,直接一口血吐了出來。
酆聿嚇了一跳,沒想到他比之前還脆,忙把手縮回來。
“奚絕……”
盛焦仿佛對奚將闌吐血都習慣了,隻是眉間隱約可見煩躁,冷若冰霜地再次將一道天衍靈力灌入他喉中。
奚將闌慘白的臉才終於好看點。
酆聿不敢再碰這個比琉璃還脆弱的人,做錯事似的走到一邊,乾咳一聲:“「棄仙骨」用過一次就會有依賴?”
盛焦默不作聲地點頭。
“那要如何治?”酆聿有些急了,“要去藥宗找小毒物嗎?我聽說他出關了,還研究出來個很神神叨叨的東西。”
橫玉度皺著眉看了一眼奚將闌,低聲道:“不用費心治,他想要多少天衍我都能給他。但……”
他和盛焦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眸中看出一抹沉重。
酆聿疑惑道:“但是什麼?”
橫玉度無聲歎息:“但是這個「棄仙骨」若是真的讓那些修士產生依賴,萬一有朝一日,惡岐道不再售賣偽天衍……”
後麵的話他沒敢說完。
饒是沒心沒肺如酆聿,一愣之後也輕輕吸了一口氣。
能入惡岐道的,各個都是惡貫滿盈、做事不顧後果之輩。
若是沒了偽天衍,那些嘗慣了甜頭的修士,也許會將矛頭直接指向真正的天衍。
整個醫館陷入一陣沉默。
橫玉度沒有再談論這個問題,輕輕道:“無灼,今晚我來照看將闌吧。”
盛焦默不作聲,也不知有沒有答應,隻是沉著臉要將手抽回來。
但嘗到甜頭的奚將闌哪裡肯,像是抓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抱著就是不肯放手,盛焦力道太大,差點將他半個身子扯到床下。
盛焦住了手,偏頭看了橫玉度一眼。
橫玉度伸出手凝出一道天衍靈力,作勢要上前勾一勾奚將闌。
盛焦五指輕輕一蜷。
還認定兩人肯定有“奸情”的酆聿瞥了瞥盛焦,突然一把抓住橫玉度的輪椅,推著他往後遠走。
“天色已晚,你還是早些休息養精蓄銳,明日不是還得為天衍學宮廣招天縱之才嗎?奚絕的事兒有盛焦在,你就彆瞎操心了橫老媽子。”
橫老媽子回頭:“但是將闌……”
酆聿沒等他多說,一溜煙推著他走了。
醫館重回安靜。
盛焦悄無聲息地將手從奚將闌五指中抽出來,沉默盯著他好一會,才轉身在角落蒲團打坐冥想。
奚將闌安安靜靜蜷縮在軟塌上熟睡,唇角還殘留著血痕,被迸開一簇火花的燭光照得宛如蜿蜒猙獰的殷紅花蕊。
兩道天衍靈力隻是讓他安分了一個時辰不到。
天還未破曉,奚將闌又像是乾渴的花枝,迷迷糊糊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冷汗淋漓地睜開茫然的眼睛。
盛焦閉眸坐在角落,像是一塊冷石。
若是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他的存在。
奚將闌一眼看到他,邊喘邊踉蹌著下榻,搖晃著走了幾步,“噗通”一聲跌跪在盛焦麵前。
盛焦好似已入定,眉眼冰冷,凝著一層薄薄寒霜。
奚將闌神智昏沉地爬到他懷裡,滾熱的呼吸噴灑在盛焦臉上,將寒霜融化成水珠,順著如刀削斧鑿的五官緩緩往下滴。
“棄仙……天衍?”
奚將闌的神智大概是“渴”傻了,歪著腦袋看著盛焦好一會,迷迷糊糊記起來自己好像和此人是宿敵,互相不對付的。
“啊。”他像是做賊心虛似的,伸出一隻手指抵在唇邊,小小聲地“噓”了一下,像是喝醉似的用著氣音呢喃自語,“不、不能吵醒他。”
盛焦若知曉自己問他要天衍這種天價寶物,肯定會動怒;
但自己趁著他睡覺,悄悄偷來天衍吃,盛焦不知道,就不會生氣了。
被燒得渾渾噩噩的腦子無法思考太多,勉強得出個簡陋又堪稱幼稚的結論後,奚將闌便悄摸摸地捧住盛焦搭在膝上的手,湊上前去輕輕地啃。
他不知道天衍是怎麼來的,隻隱約記得隻要叼著手指就能止住經脈中痛苦的乾涸燥意。
奚將闌一邊偷偷摸摸看著盛焦,警惕他醒來,一邊用唇齒將盛焦的五根手指全都細細密密啃了一遍,那骨節分明的手指乃至手腕全是紅色牙印,卻沒尋到一絲天衍靈力。
他懵了好一會,大概怕被發現,又悄悄地將盛焦的手擺回膝蓋上搭著,還掀起衣角擋住。
掩耳盜鈴一番,奚將闌小心翼翼捧起另外一隻手開始啃。
他蜷縮著身體抱著盛焦的手啃來啃去,但凡不是個死人肯定被他弄醒。
但奚將闌似乎很自信自己做得很隱蔽,發現盛焦沒睜眼,他點點頭,覺得自己還能繼續啃十個。
隻是十根手指全都叼著咬了一遍,依然沒找到天衍。
奚將闌坐在那冥思苦想半天,突然“啊”了一聲。
他輕手輕腳扒著盛焦的肩膀,單薄的身體緊貼著盛焦的心口,小心翼翼地將盛焦的長發撥到一邊,湊上前在盛焦後頸處小小咬了一口。
那是相紋所在之處,咬一口肯定有天衍。
盛焦的心臟似乎疾跳一瞬。
***
醫館後院,橫玉度坐著輪椅劃到躺在芥子床榻睡覺的酆聿麵前,輕輕道:“酆聿?”
酆聿困得要命,胡亂拍開他的手:“起開。”
“酆聿,不述?”
酆聿終於被吵醒,睡眼惺忪看了看旁邊的時辰,發現還沒破曉,又摔回去拿枕頭蓋住腦袋,不耐煩道:“這才什麼時辰?今日又不考試。起開,彆吵。”
“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橫玉度道,“將闌同六年前之事若無牽扯,天衍珠是天衍恩賜之物,為何會獨獨斷他有罪?你說將闌的相紋有沒有可能和天衍有關,亦或是對天衍靈脈不利?”
“親娘啊!大半夜的你不睡覺就思考這些有的沒的?!”酆聿痛苦地咆哮,“讓塵相紋是「窺天機」,你要真想知道,直接去問不就行了?”
橫玉度輕聲道:“天衍在上,天機不可泄露。”
酆聿氣得直接蹦起來,盤膝坐在榻上,打算和他好好叨叨:“讓塵的「窺天機」若是不能泄露半分天機,那這個相紋不就是雞肋廢物嗎?——諸行齋我最煩你們四個,無論什麼事兒都藏著掖著,高深莫測得讓我想打人。”
奚絕、盛焦、橫玉度和讓塵,這四個人每每在一起說話,酆聿另外四個都像是聽天書一樣,滿腦子“啊?啊?這說的啥玩意兒?”
橫玉度“啊”了一聲,道:“你不要誤會……”
“我沒誤會!”酆聿打斷他的解釋,翻了個白眼,“當年奚絕覺醒相紋時,幾乎整個中州世家的長老趁夜前去奚家,三日方歸。自那之後,就連和奚家不對付的曲家都開始阿諛奉承,恨不得俯首稱臣,如果奚絕的相紋真的對天衍靈力不利,那些老不死的會放下怨恨,討好奚家?”
橫玉度猶豫好一會,又問:“那盛焦和將闌……當真相互愛慕?”
酆聿打了個哈欠,無語道:“你問我?你當我是他們肚子裡的蛔蟲啊?我隻負責瞧樂子,哪兒負責追根究底驗明正身?”
橫玉度:“……”
酆聿又要躺回去睡。
橫玉度抓住他:“將闌體虛病弱,我擔心盛焦不給他天衍靈力,又把他綁在床上任由他痛苦。”
酆聿都要抓頭發了,但他也清楚橫玉度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脾氣,隻好強忍著隨便披了個外袍,推著他往醫館前院走。
橫玉度披頭散發,身上溫潤之氣更柔和。
他思忖道:“他們兩個若是早生情愛,天衍學宮學滿出師後不就在一起了,何苦鬨成如今這個局麵?”
“是是是。”酆聿哈欠連連,隨口敷衍了一句,困倦道,“說真的,在天衍學宮的時候我隻要和你在一塊,肯定會撞上大場麵——那次掌院和學生私下幽會我還記著呢,可恨的是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那個學生是哪位勇士。”
橫玉度:“啊……”
酆聿喋喋不休:“我都懷疑咱倆八字、風水是不是不對付,怎麼回回……”
話沒說完,聲音和輪椅摩擦聲戛然而止。
還未進前院,隻隔著半扇掩著的門,隱約瞧見裡麵……堪稱香豔的一幕。
奚將闌坐在盛焦懷中,雙手伸長勾著他的脖子,唇齒覆在後頸處像是在親吻,迷離空茫的眸子好似盈著清淩淩水光。
好像夜半三更蠱惑人的美麗豔鬼。
盛焦不為所動,閉著眸好似神魂出竅。
倏地,他狹長眸子睜開,穿過破舊的雕花木門,冷冷和外麵目瞪口呆的兩人對視。
橫玉度:“……”
酆聿:“…………”
酆聿撒腿就要跑。
橫玉度鎮定自若:“這一定是誤會。”
“誤會個屁!”酆聿健步如飛,罵道,“咱們諸行齋真他娘的點背,竟真出了倆斷袖,可惡!我要到「上清訣」裡叨叨一番,讓柳迢迢和小毒物都來看熱鬨!”
兩人跑得飛快,活像是背後有狼攆。
百忙之中橫玉度還在喊:“「上清訣」?我怎麼不在這裡?你們背著我新開了靈道?”
“諸行齋八個人有十二個靈道,你現在才知道嗎?!”酆聿急匆匆道,“——快回頭看看盛焦追過來沒有?天衍在上,咱們一連撞破他兩次好事,盛無灼宰了咱倆拋屍長川指不定都沒人知道。”
酆聿破門而出,正要逃走,卻發現空中一陣蕩漾——是個轉移陣法。
兩人猝不及防,來不及刹車一頭撞進去,轉瞬就回到醫館中,和盛焦四目相對。
……麵麵相覷。
奚將闌啃了半天後頸都沒找到天衍,最後還是盛焦忍無可忍給了他一道靈力才將其安撫好。
他賴嘰嘰躺在盛焦剛才坐著的蒲團上,耳畔一陣嗡鳴,助聽萬物的耳飾似乎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