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玉度道:“他被盛家送至獬豸宗,進入申天赦曆練……”
奚絕打斷他的話,問:“申天赦是什麼?”
“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小少爺?!”酆聿沒好氣地瞪他,“我都知道,獬豸宗的人被稱之為冷麵冷心龔行天罰的活閻王,其原因就是要入獬豸宗,必須要入申天赦幻境曆練三個時辰。”
申天赦是一處幻境,裡麵是無數獬豸宗斷過的刑罰案宗。
悲慘之人鑄下大錯、萬惡不赦之人卻逃脫懲赦,這種事林林總總,什麼都有。
隻有在幻境中完全不顧個人情感正確斷定是非,將有罪之人誅殺,才可入獬豸宗,聽說有人甚至會將真正的死囚放入其中,讓曆練之人親手誅殺。
奚絕滿臉懵:“但是才三個時辰,半日功夫就算殺一個人也不至於成現在這樣吧?”
“你傻。”酆聿蹬他一腳,“申天赦中時間流逝不同,外界三個時辰相當於幻境中七日!”
在申天赦七日熬過七日的修士,往往出來後便是冷漠無情、隻知黑白對錯的殺神。
“但盛焦隻待了一個時辰不到,便狼狽出了幻境。”橫玉度道,“他心太軟,根本無法斷定絕對的對錯,隻會感情用事。”
奚絕追問:“然後呢?”
橫玉度輕輕道:“盛家覺得他丟了臉,就強行將他丟進申天赦幻境中……”
頓了頓,似乎覺得很殘忍,輕聲道:“……兩個月。”
奚絕悄無聲息倒吸一口涼氣。
酆聿最開始沒反應過來,掰著手指算了半天,才驚恐道:“五年?!”
橫玉度:“噓!”
酆聿捂住嘴,滿臉悚然。
橫玉度低聲道:“他從申天赦出來才半個月就被送到天衍學宮來,人人都說他的意識還未從幻境中出來,就算他當街殺了人,也沒人敢拿他怎麼樣。”
入申天赦三個時辰已是極限,更何況整整兩個月。
怪不得他無情無感,冷得像是一塊冰。
酆聿捧著小心肝,訥訥道:“我一直知道盛家那些人很唉,但沒想到竟如此唉,唉,唉他娘的!”
奚絕還記著剛才酆聿踹他那一腳,突然伸腿回蹬了回去,沒好氣道:“這都人儘皆知了,你怎麼也什麼都不知道?”
“我隻是愛聽樂子,這種一聽就讓人憋屈的糟心事我可不愛聽。”酆聿嗬了一聲,又蹬了回去,“我要是盛焦,早就用天衍珠把盛家那一大家子人全劈了!此等大快人心之事才是我愛的樂子!”
兩人在橫玉度桌案底下互蹬。
對麵的盛焦安靜坐在那,好似和整個世間格格不入。
奚絕無意中看了他一眼,眸子輕輕一動。
還未入夜,怕走夜路的奚絕早早回了齋舍。
他睡覺很早,每日都是天黑就上床,隻是今日卻窩在被子中翻來覆去睡不著。
一會是盛焦枯涸的眼睛,一會又是橫玉度說的“兩個月”,鬨得他腦袋疼。
不知多久,奚絕突然耳尖地聽到窗外有人的腳步聲。
窗戶半掩著,院落的燭火幽幽閃著暖光,並無什麼人。
奚絕正疑惑著,鼻尖隱約縈繞一股淡淡的桂花香,似乎是被風從外麵拂來的。
八成是從對麵吹來的。
奚絕哼了一聲,不想嗅他的桂香,赤著腳下榻去闔窗。
隻是剛走至窗戶邊,他突然一愣。
——狹窄窗欞上有一枝剛摘的桂花枝。
奚絕疑惑地伸手將桂枝捏起,兩指微動旋了旋。
桂花沁甜的味道輕拂麵門,好似晚秋前最後一縷和煦春風。
***
奚將闌迷迷糊糊一伸手,差點將小案瓷瓶拂落。
瓷器和木板來回相撞搖搖欲墜的細微震動直接驚醒他。
“唔……”
奚將闌睡眼惺忪,下意識將瓷瓶扶穩,手背一癢,像是有個小蟲子落了下來。
輕微的觸感讓奚將闌徹底清醒,他現在雖落魄,但常年養尊處優的習慣讓他無論何時都想將自己捯飭得乾乾淨淨,足夠體麵,不至於見到故人自慚形穢。
奚將闌還以為自己臟到住處都開始長蟲子了,心中還未生羞赧和難堪,頭皮發麻地低頭一看。
——手背上落著兩朵漂亮的桂花。
五指扶著的瓷瓶中放著新鮮的水,一枝剛折的桂花枝斜插其中,素樸雅致。
天已亮了,朝陽從石漏窗照進來,蜜糖似的陽光將桂枝影子斜打在奚將闌骨節分明的手指上。
奚將闌呆呆看了好一會。
突然,醫館的門被重重拍開,酆聿火急火燎衝進來,對著他一頓喋喋不休。
奚將闌摸了摸耳朵,發現耳飾還在,但酆聿卻依然隻張嘴不出聲,心中一咯噔。
糟了,助聽萬物的法器不會真壞了吧。
奚將闌反應極快,下意識去分辨酆聿的唇形,看到他說。
“……你怎麼還在睡,天衍在上,那小姑娘要靠一人之力將咱們諸行齋團誅了,你快去瞧瞧吧!”
奚將闌一愣:“啊?”
酆聿說的是秦般般。
清晨橫玉度被酆聿推著前去尋秦般般,打算告知她相紋「三更雪」之事,再將她帶去天衍學宮安置,省得日後再出什麼幺蛾子。
沒有家世的孩子覺醒相紋,若是無人保護,下場往往極其悲慘。
天剛沒亮,生龍活虎的小姑娘就爬起來做糕點開鋪子。
乍一聽到橫玉度的那番話,像是聽天書似的呆了好久,嘻嘻笑著包了幾個糕點遞給他:“給哥哥吃,不要錢。”
“謝謝。”橫玉度溫柔道謝,“你相信我嗎?”
秦般般說:“不相信,吃完就走吧。”
橫玉度:“……”
橫玉度蹙眉:“你的確覺醒相紋,前幾日此地無銀城那場雪禍便是由你的「三更雪」造成的,你隨我入天衍學宮,往後便是仙門中人。”
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往往都是愛美的,秦般般卻穿著一身洗著發白的破舊裙子,困苦好像並未影響她的心性。
她托著下巴笑嘻嘻地道:“你編故事哄我,不就是想像蘭哥哥那樣蹭糕點吃嘛,糕點給你啦,趕緊走吧。”
橫玉度:“……”
奚將闌這些年到底編了多少胡話,把人家小姑娘騙的都有警惕心了?!
橫玉度來回和她解釋。
秦般般終於生氣了:“蘭哥哥說讓我不要相信任何人,特彆是說什麼相紋的人!你莫不是想要拐帶我賣到哪個山溝溝裡去給人當小老婆?!”
橫玉度:“……不不不。”
“那你就趕緊走。”秦般般瞪他,“我聽蘭哥哥的話,哪兒都不去。”
橫玉度輕輕問:“你蘭哥哥什麼時候對你說的這番話?”
“好幾天前。”秦般般警惕看著他,覺得他越來越奇怪了。
因她情緒影響,本來已經在經脈中平穩的「三更雪」緩緩溢出一股森寒靈力,悄無聲息將橫玉度圍繞住。
“哢噠”一聲脆響。
橫玉度一抬頭,就見自己頭頂正一點點凝結出巨大尖錐冰淩,搖搖欲墜似乎下一瞬就能砸下來將他從頭穿到尾。
橫玉度:“……”
這姑娘,無意識都有如此靈力,往後必成大器。
隻是大器現在正想弄死他。
奚將闌急匆匆趕到時,秦般般的糕點鋪子已經全是寒霜,屋簷上懸著的冰淩像是一柄柄森寒的劍刃,直直朝著橫玉度。
奚將闌嚇了一跳:“般般!”
本來凶巴巴瞪著橫玉度的秦般般瞬間回神,瞧見奚將闌忙飛快跑過來,滿臉委屈:“蘭哥哥!有人要拐帶我給人當小老婆!”
橫玉度:“……”
奚將闌接了秦般般一下,對橫玉度說:“噫,沒想到你如此人麵獸心,嘖嘖。”
橫玉度無可奈何:“彆鬨。”
秦般般回過神來,茫然道:“哥哥和他認識?”
“嗯。”奚將闌揉了揉秦般般的腦袋,笑著道,“大夏天能有霜雪冰淩嗎,傻姑娘,你就沒察覺到不對?”
秦般般懵然好半天:“但我、但我為什麼會有相紋?我我就是個普通人啊,那不是大世家的少爺小姐才會有的東西嗎?”
奚將闌道:“怎,你不高興?”
“高興是高興。”秦般般迷糊道,“就是覺得像是在做夢。”
奚將闌笑著道:“不是做夢,你收拾收拾東西跟著他去天衍學宮,入了仙門,無人再敢欺負你。”
秦般般似懂非懂地點頭:“那我得和我爹說一說。”
奚將闌笑容一頓。
橫玉度看了奚將闌一眼,決定自己來當這個惡人:“入我天衍學宮,就要同此前往事斷絕乾係,包括血肉至親。”
秦般般一愣:“啊?”
橫玉度道:“你願意嗎?”
秦般般呆呆愣愣看了奚將闌好一會,輕輕地說:“好哦。”
橫玉度終於鬆了一口氣,道:“那你去收拾東西,今日就隨我走。”
秦般般點點頭,乖乖進後院。
奚將闌像是發現了什麼,和橫玉度一點頭,抬步跟了上去。
破破爛爛的糕點鋪後院,秦般般手腳麻利地收拾東西。
其實她根本沒多少東西可收拾,從小到大幾乎沒買過一件新衣裳,身上常穿的衣物都是撿隔壁姐姐的。
在偌大院子繞了半天,秦般般發現自己要帶走的竟然隻有一個木頭娃娃。
小姑娘坐在滿是冰霜的院中捏著娃娃,眸子空蕩蕩地在發呆。
突然,兩行眼淚猝不及防從她眼中滑落,滴答砸在木頭娃娃的臉上。
一直在旁邊看著的奚將闌輕輕走過去,單膝點地蹲在她麵前為她擦乾眼淚,柔聲道:“哭什麼,這是好事啊,是舍不得你爹嗎?”
不過也是,才十二歲的孩子,不舍親人也理所當然。
——即使她爹是個渣滓,但兩人也相依為命這麼多年。
誰想,秦般般卻搖頭:“凡世和仙門雖像兩個世界,但那些得道飛升的仙君必定不是泯滅人性之人,也不該有同凡塵往事斷絕關係的規矩。”
奚將闌沉默。
“他……死了嗎?”秦般般喃喃道。
奚將闌聲音又輕又柔:“是啊,死了。”
秦般般愣了好一會,呆呆開口:“……我一直都知道,他若不知悔改繼續賭下去,遲早會連性命都輸在那小小賭桌上。”
“血親”二字像是枷鎖般,壓得她單薄身軀喘不過氣來。
小小的姑娘腳踩著無論怎麼填補都像是無底洞般瘋狂吞噬她的泥沼,肩上是本不該她背負的重重鐐銬,每活著一日都痛苦又艱難。
秦般般想向著陽光一步步往前走。
但她太慢了。
完全比不得身後深淵黑暗吞噬的速度。
可突然有一日,有人告訴她不必再拖著累贅枷鎖而行,她孑然一身前途無量,通往仙門的路平緩直通雲巔。
……她卻苦慣了,甚至害怕臟汙的腳印會弄臟那條錦繡大道。
秦般般根本不知是慶幸還是該悲傷。
“好姑娘。”奚將闌輕柔著道,“慶幸是對的,悲傷也是對的。你現在如何做抉擇,都是對的。”
秦般般再也忍不住,撲到他懷中啕嚎大哭。
“他怎麼死了?他為什麼死了啊?他……他終於死了!蘭哥哥,我害怕。”
奚將闌抱著她,並沒有看到秦般般在說什麼。
他眸子微垂看著單薄纖瘦的少女哭的渾身發抖,像是在透過她看向時間長河中的某個小小影子。
秦般般大哭一場後情緒終於發泄出來,隻抱著那個木頭娃娃眼眶通紅乖乖跟著橫玉度,不再像之前那般張牙舞爪了。
奚將闌:“你之後還去哪裡?”
“還得去接幾個世家的孩子,大概五日後就回中州。”橫玉度道,“你和盛焦……”
酆聿幽幽道:“我看盛焦是打算將你帶回獬豸宗嚴加看管,但你這副破爛身子……你還是去一趟藥宗找小毒物給你瞧瞧吧。”
兩人一同說話,奚絕根本不知道要看誰,眼神亂飛好半天,索性直接道:“你們少管我的事,忙你們的去吧,等我去了中州再聚。”
說罷,他怕兩人看出端倪,邁著長腿快步回十二居。
橫玉度忙叫住他。
“將闌,「換明月」隻對盛焦有效十日,可能會更短,這事你知道了吧?”
奚將闌正在開門,側著身子無意中掃到橫玉度在說話,但隻看清了“這事你知道了吧”幾個字。
“親娘啊,什麼事兒?”但他又不好追問,總歸橫玉度總是操心操稀碎,肯定是他之前叮囑過的小事,便抬手一揮。
“知道了,橫老媽子越來越囉嗦了——般般,好好聽這老媽子的話,過幾天我去天衍學宮找你。”
秦般般乖巧點頭。
奚將闌這才關上門,盯著小案上那枝桂花若有所思。
應琢知曉六年前屠殺奚家的罪魁禍首,自己就算再畏懼獬豸宗,終歸也要去中州一趟順著這好不容易得來的線索查清當年真相。
就是不知道這一路能不能平安無事了。
他正想著,旁邊突然飄來一股桂香。
奚將闌偏頭看去。
盛焦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那的,背對著光,冰冷眼神像是森寒牢籠,隻是冷冷看過來就讓奚將闌覺得自己無處可逃。
“咳。”此人今非昔比,可不好糊弄,奚將闌熟練揚起笑,打招呼,“盛宗主昨晚睡得可好?”
盛焦冷冷注視他,好一會突然啟唇。
奚將闌眼神落在他唇上。
自從和盛焦重逢後,這張嘴似乎隻會叫他的名字。
生氣了叫名字,冷漠了也叫名字。
奚將闌正猜想他會說什麼,是說「三更雪」,還是屠殺奚家的罪魁禍首,還是昨晚的事……
不對,昨晚發生什麼事了,怎麼腦子一片空白?
奚將闌正想著,終於見到盛焦說話。
“你的耳朵……怎麼了?”
奚將闌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