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焦眸光失神,在漫天雷聲中隱約瞧見一個半大孩子正跪坐在不遠處,哭得撕心裂肺。
十一歲,甚至都不能稱之為少年,隻是個還未長成的半大孩子。
他一襲暖黃衣袍,渾身劇烈顫抖,一百零八顆天衍珠掛在脖子上,散發出的雷紋細微,看著毫無震懾力。
冤魂、幽魂、厲鬼在他身邊咆哮,一聲聲的質問。
“我可有罪?”
“可有重罪?!”
“我明明是受害之人,為何要斷我有罪?!”
“冷血無情!怪物!”
“你有何資格斷我之罪?!”
小小的盛焦滿臉淚痕,拚命捂著耳朵,嘶聲道:“不……我不想。”
弱小的聲音被逐漸增高的咆哮質問聲掩蓋住。
小盛焦被迫哭著爬起來往前跑,四四方方的棋盤被他踩在腳下,一步一格。
隨著他將數百個格子一一踩了一遍,隻會哭著奔跑的孩子似乎變了個人,眼眸枯涸無光,仿佛和腳下雷光劈碎的焦痕土地相差無幾。
孩子踩著棋盤一遍又一遍。
五年時光匆匆從他身上流逝,卻未留下半分痕跡,隻是那雙眼睛越來越冷漠,越來越無神。
最後,他甚至不用天衍珠也能招出申天赦天空象征雷罰的天雷,熟練無比地將正確有罪之人劈成齏粉。
麵無表情的半大孩子踏過棋盤格緩步走來,最終停在枯涸焦土中,空洞無神的眼眸仰著頭和十幾年後的自己對視。
不知為何,小小的孩子朝著他伸出手。
盛焦注視著那隻全是劍繭的小手,眸光失神看了許久。
他垂在身側的五指劇烈一蜷縮,眼神中唯一一縷燃燒十多年的光突然黯淡下去。
盛焦緩緩抬起手。
恰在這時,天邊傳來一聲淒厲慘叫。
“啊——”
盛焦如夢初醒,眼神瞬間清明。
無數幽魂已至他身邊,隻差一寸就能刺穿他的心臟。
無聲雷瞬間劈下,將周圍成千上萬、密密麻麻圍成一圈的厲鬼悉數劈成粉末。
終於,天邊慘叫的人轟然一聲重重砸在地上,將焦黑的土地砸得裂紋更多,滋滋著蔓延到盛焦腳下。
盛焦正要抬手招天雷,不知察覺到什麼,手突然一頓。
漆黑的煙塵緩緩消散,一人從地上爬起來,狼狽站在焦土中,小聲咕囔了一句:“狗東西,你見到肉骨頭了?拉都拉不住。”
——是奚將闌。
盛焦:“……”
奚將闌被天衍珠硬生生拖到棋盤最中央的幻境中,險些摔個頭暈眼花七葷八素。
他像是貓似的用爪子胡亂摸臉,本來臉頰隻有幾點灰塵臟汙,卻被他抹了兩下後整張臉臟汙一片,極其滑稽可笑。
等到煙塵落得差不多,奚將闌餘光一掃不遠處熟悉的身影,愣了好一會才“咻”地將手放下,故作高深莫測地一震衣袖,宛如高高在上、特意來挽救盛焦的仙人。
不知怎麼,盛焦眼底那點微弱黯然下去的光芒再次亮起。
身側本來朝他伸手的纖瘦孩子已經化為粉末被風一吹,消散在空中。
奚將闌淡淡看著盛焦,張揚又倨傲,好似他來送天衍珠是對盛焦的恩賜,眉頭高挑,淡淡開口。
“盛無灼。”
盛焦本以為他要說什麼自鳴得意的話,卻見他一邊踱步到自己身邊,一邊保持著高深莫測的神情,趾高氣昂道。
“救命。”
濃烈煙霧徹底散去,奚將闌身後無數麵目猙獰的厲鬼爭先恐後地朝他撲來,各個震怒無比,撕心裂肺地咆哮。
“混賬!你他娘的會不會斷案?!他雖然殺人無數惡貫滿盈但的確是好人?這種話你是怎麼說出口的?!”“我有罪!我殺了這麼多人怎麼能無罪呢?!你快重新斷!”
“你斷對了!但我還是得殺你!”
各個青麵獠牙,凶相畢露。
盛焦:“…………”
盛焦滿臉一言難儘。
奚將闌雖然麵上淡定,腿卻倒騰得飛快,轉瞬便撞到盛焦懷裡,抱著他的腰身往獬豸宗寬大的衣袍裡躲。
盛焦蹙眉,拎著後頸將他拽出來。
奚將闌又貼回去,好像怕得不得了,催促他:“你快把他們殺了啊。”
盛焦言簡意賅:“已殺了。”
奚將闌一愣,回頭看去。
果不其然,隻是一瞬的功夫,剛才那堆咆哮的厲鬼已經悄無聲息化為粉塵鋪了滿地。
奚將闌這才鬆了一口氣,像是受了驚般,手抓著盛焦的衣襟,身體癱軟地不受控製往下滑。
“嚇壞我了,他們好凶,明明是他們求著我斷案的,斷對了怎麼還生氣呢?”
盛焦:“……”
盛焦本想把他扔出去,但將他嚇得渾身發抖,也沒功夫探究是真是假,皺著眉單手扣住他的腰,讓他站穩。
“盛焦,你真好。”奚將闌懨懨靠在他懷中,“也不枉我奔赴千裡為你送天衍珠。”
隻是看起來盛焦根本不需要天衍珠也能料理申天赦。
奚將闌不管。
他如此擔心盛焦,就算盛焦不需要也得感恩戴德受著。
盛焦蹙眉看他:“不是讓你在盛家待著?”
“有人要殺我,成群結隊來圍攻我,我打又打不過,隻能任人欺辱險些喪命。”奚將闌鬼話連篇,“我怕得不得了,全靠天衍珠才逃出生天,怎麼可能還會待在盛家等死?”
盛焦:“……”
奚將闌盯著盛焦那張冷若冰霜但實在勾他魂兒的臉,突然踮起腳尖就要親他。
盛焦猝不及防被親了下嘴唇,臉色一沉當即往後撤開,大手掐住奚將闌的下巴強迫他分開唇,拇指探入滾熱的口中去摸奚將闌的後槽牙。
奚將闌一愣,牙齒被摸了個遍才意識到盛焦是在找他牙齒中的毒丹。
他當即被氣笑了,一腳蹬在盛焦膝蓋上,從他懷裡蹦出去。
“不解風情!”奚將闌罵他,“悶葫蘆。”
“巧言令色。”盛焦冷冷道,“騙子。”
奚將闌被懟了個跟頭,愣了好一會才匪夷所思地瞪著他——沒想到盛焦這種鋸嘴葫蘆竟然會和自己對罵。
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你開竅啦?”奚將闌也不生氣了,又變臉似的笑嘻嘻湊到他麵前,“我之前怎麼罵,你都從不會回嘴的。”
盛焦不想理他,抬步朝著隔壁幻境走去。
奚將闌看著他的背影笑容一僵,很快又嬉皮笑臉地跟上去:“等等我,慢一點啊,我跟不上——我說真的,你這六年終於有點人氣兒啦,是太過思念我嗎?”
盛焦腳步一頓,突然轉身瞪了他一眼。
奚將闌哈哈大笑,走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好吧,我不說了,你彆生氣。”
盛焦默不作聲大步流星往前走。
奚將闌小跑著跟上去,看起來絲毫未受盛焦冷淡態度的影響。
直到走到新的幻境時,沉默好一會的奚將闌突然道:“……我說真話。”
盛焦沉著臉將幻境中叫囂著是非對錯的兩方厲鬼全都斬殺,皺眉回頭看他。
“你想知道什麼,儘管問我。”奚將闌低著頭,輕輕道,“我什麼都說,絕不騙你。”
盛焦愣了一下。
奚將闌眉頭緊皺,耐心等了半天盛焦都沒吭聲,當即滿臉痛苦地捂著心臟:“快問啊快問!我要忍不住說假話了!”
盛焦:“……”
說一句真話就這麼難嗎?
盛焦猶豫半晌,終於問出他一直想問的。
“你為何怕我?”
明明兩人在奚將闌及冠之前,連窗戶紙都捅破了,但自從奚家滅族後,奚將闌就莫名怕他。
在獬豸宗時,盛焦明明想要護他,他卻恐懼得滿臉淚痕渾身發抖;
六年來更是對盛焦避之如蛇蠍,見麵了更是喊打喊殺,絲毫不留情麵。
雖然奚將闌極力掩飾,但依然騙不過盛焦。
奚將闌對他的情感,是懼怕、恐懼。
哪怕有真心,也被鋪天蓋地的驚懼完全壓住,讓人窺不見半分。
奚將闌似乎早就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淡淡道:“讓塵說的是真的。”
“什麼?”
“讓塵閉口禪破時,說我總有一日會死在你手中。”奚將闌輕輕道,“這句話是真的。”
盛焦似乎不信,冷冷看他。
奚將闌臉色一白,知曉自己說謊太多,在盛焦那已沒了信譽,近乎無措地道:“我、我我沒騙你,這一次真的沒騙你。”
盛焦直直注視他半晌,眉頭輕輕皺起。
幻境中厲鬼依然肆虐,被盛焦無意識地用雷光劈成碎渣。
一片雷光閃爍中,奚將闌嘴唇輕動,呢喃地道:“盛焦,我害怕。”
盛焦瞳孔輕輕縮了一下。
奚將闌太會欺騙偽裝,且內心有種莫名的惡趣味。
每每在旁人徹底信任他時,就會故意露出真麵目,打人個措手不及悔恨不已,他自己反倒高高興興,為騙過彆人而覺得愉悅。
就好像說出一句真話,就是將自己傷痕累累的真心剖出給旁人看似的。
但此時,奚將闌垂著眸,用一種脆弱得好像輕輕一碰就碎的神態說出“我害怕”時——這明明是奚將闌最擅長的偽裝,但被騙過無數次的盛焦心竟然又軟了。
“我不會。”盛焦輕輕說。
奚將闌垂眸看著足尖,好像隻有垂著頭不去看,才敢說出真話。
“盛焦,你會。”
盛焦蹙眉,執拗地道:“我不會。”
奚將闌沒有和他分辨,隻是又近乎失魂落魄地重複一遍。
“我很害怕。”
若是讓塵沒有告訴他那句話,他或許能夠毫無負擔做出那些事。
但「窺天機」所說出的話就像是懸在頭頂不知何時會掉下來的利劍,奚將闌每殺一個人便感覺利劍往下掉一寸。
冰冷的劍鋒已經貼在他的後頸處,好像下一瞬就能刺穿他的身體。
但行至中途,他已沒有回頭路。恰在這時,雷光終於停止,幻境中厲鬼已然消散得一乾一淨。
盛焦正要開口說什麼。
奚將闌伸出手放在唇邊一抵,抬頭露出和往常一樣的笑容:“噓,我隻回答這一個問題,之後我又要開始說謊啦。”
盛焦:“……”
從未見過這麼大大咧咧宣布自己要說謊的。
盛焦又說了句:“我真的不會。”
奚將闌果然開始說謊,含情脈脈地說:“我知道你喜歡我,必定不會忍心殺我,我信你就是。”
盛焦嘴唇輕抿,知道說什麼也無用,隻能沉著臉帶著他進入下一個幻境去尋奚明淮。
下一處似乎和早已經被怨氣戾氣荼毒的幻境並不相同。
整個幻境乾乾淨淨,既無怨氣也無戾氣。
一個身著白衣的女人端端正正跪坐在中央,眼眸無神空茫地看來。
旁邊有一群被關押在獬豸宗牢籠的男人,朝著她憤怒地咆哮。
明明怨氣這麼大,但整個幻境依然純淨。
看來那個女人才是境主。
盛焦沒有立刻動手,眼眸冷冷看過去。
女人瞧見獬豸紋,無神的眸子微微一動,她實在漂亮,一舉一動溫柔嫻靜,微微彎下腰恭敬行了一禮,柔聲道:“大人。”
奚將闌見她和其他厲鬼全然不同,問道:“你有冤屈?”
女人輕柔一笑:“我本是北境女,丈夫是山中藥師,一日采藥跌入山中獵戶布下的誘坑中,被木樁穿透腿無法離開。”
奚將闌認真地聽。
藥師呼救聲喚來獵戶,本該救人的他卻任由藥師流血而亡,之後獵戶強入藥師家中,將孤身一人的漂亮女人占為己有。
自那之後,山中其他獵戶接一連三進入藥師家中。
女人為丈夫慘死悲傷不已,又為禽獸玷汙每日慟哭。
“……所以我便用木樁一一穿透他們的五臟六腑,讓他們活生生流血而亡。”哪怕有如此慘痛經曆,女人仍舊溫柔,輕輕地道,“大人,您說我可有罪?”
盛焦默不作聲。
奚將闌倒是笑起來,淡淡道:“您自然無罪。”
女人彎起眸:“為何無罪?”
“以殺止殺,以怨報怨。”奚將闌朝她勾唇一笑,“天道自然。”
女人用一種看孩子似的眼眸溫柔注視著他,笑了好一會才看向盛焦。
盛焦漠然道:“你有罪。”
這是獬豸宗堪稱無情的公道。
女人蒼白的臉笑了起來,她也不生氣,溫溫柔柔地道:“我記得你,小仙人,當年您第一次來時,曾斷我無罪。”
盛焦一愣,近乎茫然地看著她。
“但獬豸宗說您斷錯了。”女人道,“所以您被申天赦天雷劈去憐憫。”
盛焦瞳孔微顫。
獬豸宗法不容情,最忌諱不分青紅皂白的憐憫。
奚將闌瞳孔一縮。
盛焦默不作聲朝女人微微一頷首,拉著奚將闌從幻境離去。
女人含笑看著兩人的背影,眼尾緩緩流下一滴清淚。
再次入到新的幻境,不知為何竟又是一處清明幻境。麵容俊秀的少年站在最中央,高高興興道:“終於有人來啦。”
奚將闌看到少年的臉,又看向一旁的囚籠中竟然也有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不知怎麼像是猜到了什麼。
少年脆生生地說:“我本是南境貧寒人,因和大世家的少爺長相相似。世家少爺身染重病無法出門,世家老爺便殺我父母,將我擄去世家做少爺替身。”
奚將闌一愣。
少年像是在炫耀似的,笑嘻嘻地說:“我知道父母被殺後,便佯作乖順,奪取他們信任後在一日家宴上在酒中下了毒藥,將世家老爺少爺全都毒死啦。”
還沒等他問,奚將闌就痛快地撫掌大笑:“你自然也無罪。”
少年看向盛焦。
盛焦默不作聲。
少年又道:“小仙人,你當年斷我無罪,被天罰劈去憤恨。”
奚將闌偏頭看向麵無表情的盛焦,心中一顫。
隻是兩個斷錯案的幻境,便被被劈去憐憫、憤怒……
當年的小盛焦在申天赦待了整整五年。
幻境消失。
奚將闌站在一片焦土中,突然問:“盛宗主,現在還覺得這些人無罪嗎?”
盛焦默不作聲。
奚將闌走上前,伸手貼在盛焦的心口,感受著掌心下毫無波動起伏的心跳。
“你沒了感同身受的憐憫同情,也沒了設身處地的憤怒怨恨。七情六欲皆無,情感欲望單薄,你有的……隻是一顆冰冷的心。”
盛焦一把扣住他的手,眼神森冷又漠然。
“所以,盛焦……”
奚將闌完全不懼怕他身上的寒意,甚至踮著腳尖在他冰冷的唇上親昵落下一吻,兩人呼吸交纏,眼眸卻是如出一轍的冰冷無情。
奚將闌甚至還在笑。
“你真的會殺我,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