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將闌之前也曾去過十三州各地,不過一般都是去“聽雷聲”,從未留意過路途的風景。
這番出來走走停停,才知曉十三州秀水明山如此之多。
還未走出中州,這行芥就停了兩三回。
晏將闌像是第一回出遠門一樣,見什麼都覺得新奇,見到個冬日開滿雪蓮花的山溝溝都得停下來嗚嗷地拖著盛焦去看。
盛焦萬事隨他。
晏將闌歡天喜地地在山間跑了幾圈——他從小在晏溫山長大,幾乎剛記事起就和晏月在山中奔跑著玩了。
這樣久違的感覺讓晏將闌覺得心境好像開闊不少。
晏將闌高高興興跑了回來,就見雪白獨角獸旁邊,盛焦一襲黑衣站在那,視線注視著他從滿是雪蓮花的山間跑來。
晏將闌一愣,那股久違的歡喜突然襲上心間。
隻要有盛焦在,他就不會再懼怕那未知的、沒有目標的將來。
晏將闌疾跑幾步,層疊紅衣翻飛,宛如蝴蝶般撲到盛焦懷裡。
“盛宗主!”
盛宗主這個稱呼,已經被晏將闌當成情趣了。
安安靜靜站在那時,盛焦好似一汪永不會被萬物所動搖的平靜幽潭,奚將闌就像是吹皺潭水的春風、又宛如飄搖落到水麵的花,瞬間將平靜幽潭激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盛焦抬起手任由他撞到懷裡。
晏將闌踮著腳尖攀著他的肩膀,笑眯眯地道:“我也想在晏溫山種滿雪蓮花,秋日開桂花、冬日開雪蓮,每天都有花看。”
花團錦簇,生機勃勃。
盛焦點頭:“好。”
晏將闌哈哈笑個不停,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可樂的。
每次見到美景中的靈花靈草,晏將闌都要興致勃勃回來和盛焦說種在晏溫山,短短幾日已就將山上每個角落劃分好要種什麼,連塊空地都沒剩。
晏將闌從未如此放鬆過,不用背負任何重擔而無憂無慮地活著,最開始莫名有種緊張和罪惡,總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忘記做。
但無論他在何處,隻要一回頭就能瞧見盛焦站在那等他,所有顧慮便瞬間煙消雲散。
兩人一路走走停停,重陽節那日還在中州邊境的城池中玩了一遭。
這邊境小城池並不在天衍地脈的斷裂處,尋常人生活並未受到多少影響,眾人歡天喜地過重陽節,賞菊祭祀,熙來攘往好不熱鬨。
晏將闌緋衣外披著盛焦的黑色鶴氅,拉著盛焦穿過擁擠人潮,滿臉都是驚奇歡喜。
盛焦並不喜歡熱鬨,但周圍人多少對他來說並沒有影響,再擁擠的人潮人海對他而言也不過一綹風從身側穿過,視線所及始終隻有晏將闌一人。
晏將闌被人塞了兩枝茱萸枝,將一枝還掛著豔紅果子的插在發間,另外一枝喜滋滋地遞給盛焦。
盛焦默不作聲接過,捏在手中。
“好熱鬨啊。”晏將闌將手負在腰後,笑吟吟地對盛焦道,“小時候我要想去這麼熱鬨的地方,得撒潑打滾、乞哀告憐、十八般套路全都用一遍,才勉強能讓我爹娘帶我出來玩。”
要是用力過猛,出來玩之前八成還得挨頓揍。
後來在奚家、甚至在惡岐道,隻要沒人帶他去,他一個人絕對不會出去玩。
今日怕是這些年來晏將闌第一次被人帶著在這麼熱鬨的地方放肆玩耍。
盛焦淡淡道:“以後想玩,我帶你,不用撒潑。”
晏將闌笑得不行:“好啊你盛無灼,看著不顯山不露水的,竟然會拐彎抹角占我便宜了。”
盛焦不語。
這小城池也沒多大,隻是逛了半日就差不多走了個遍,夜幕降臨後篝火燃起,無數人拎著燈戲耍玩樂。
晏將闌也想要燈,但他不主動說,非得作,就抱著膝蓋坐在糕點攤的凳子上,眼神一直緊盯著路過人的燈,人走過後,又幽怨地看向盛焦。
盛焦:“……”
一來二去,盛焦也摸出來他是什麼意思,起身道:“等著,彆亂跑。”
晏將闌頓時喜笑顏開,抹了抹臉上的點心渣子點點腦袋:“辛苦盛宗主啦。”
盛宗主瞥他一眼,走向最近的攤位去給他買燈。
晏將闌笑吟吟地撐著下巴見身形高大氣勢冷然的盛宗主麵無表情擠到人群裡去買小狐狸的燈,笑的直蹬腿,差點把桌子給踹翻了。
就在這時,隔壁座位傳來一聲不耐煩的說話聲。
“……鬼知道?現在整個十三州相紋全都消失,即便如此,那些世家所出的大能也多如雲海,這個時候去落井下石世家的人,恐怕腦子都不怎麼好使。”
“也是。”
一路上盛焦時刻在他身邊,不知是有意還是巧合,晏將闌沒有聽到半句關於“天衍”“世家”“相紋”的話,這次乍一聽到感覺恍如隔世。
晏將闌不知想到什麼,吃糕點的速度慢了下來,偏著頭看著那兩個修士罵罵咧咧。
“……明明我們都已從那些沒落世家分到了點天衍靈力,隻要修煉個數年八成也能有相紋,沒想到就這麼沒了,那個‘十二相紋’當真是個瘋子。”
“仔細想來,十二相紋借著我們的靈力覆滅曲家許是一開始就將我們當工具使,他一直想做的就是覆滅天衍。”
“真是……我要是有靈級相紋,哪裡會像十二相紋那樣自討苦吃?”
晏將闌手中的糕點倏地被他捏碎在五指中,木然看著兩人,眼神冰冷如劍上寒芒。
盛焦終於將小狐狸燈買回來,還沒回去突然聽到“錚”的出劍聲。
腰間冬融似乎察覺到什麼,整個劍身微微震動。
盛焦霍然回頭。
是春雨。
本來熱熱鬨鬨的重陽節長街安靜一瞬,而後猛地傳來一陣尖叫。
春雨劍已然出鞘,晏將闌長身玉立肩上鶴氅已經隨著他出劍的動作鬆垮垮地落在凳子上,鄰桌的小桌子被直接斬成兩半,糕點掉落得遍地都是。
晏將闌麵無表情將春雨劍架在那個修士的脖子上,神情冰冷寒漠,隱隱有種隱忍的癲狂似乎要破體而出。
那兩個修士已嚇懵了,沒想到隻是來吃個茶也能遇到還虛境的修士,沒有「棄仙骨」的他們完全沒有任何招架之力,隻能臉色發白地僵在那,動都不敢動。
剛才他們編排了“十二相紋”的一堆事,語調中全是不滿,如果這人和十二相紋相識,怕是會將他們斬於劍下。
這樣一想,兩人雙腿都在發軟,眼眸裡全是驚懼。
盛焦臉色一沉,轉瞬而至,手想要握住晏將闌的手腕讓他把劍放下,但剛一觸碰就感覺到那單薄的身體在細細密密發著抖。
“不……”
晏將闌麵上沒有絲毫神情,嘴唇輕動,呢喃著道。
“他不叫十二相紋……”
盛焦一愣。
晏將闌手持利劍渾身殺意,但內裡卻像是被蛀空的枯樹,從裡到外好似被徹底擊垮了,他魔怔似的低聲重複道:“他、他不叫十二相紋。”
不叫十二相紋,不叫「堪天衍」。
甚至也不叫玉頹山。
晏將闌突然愣住了。
他也不叫“奚絕”這個被他造成一生悲慘的名字,他甚至……
連表字都沒有。
最後留在世間的,隻是晏將闌袖中那及冠禮袍的一小撮灰燼罷了。
晏將闌手一鬆,春雨劍哐的落在地上。
殺意緩緩消退。
兩個修士死裡逃生,忙不迭地踉蹌著逃離,唯恐被滅口。
四周的人麵麵相覷,不約而同往外退,畏懼地盯著突然拔劍要殺人的晏將闌,唯恐他是個肆意屠戮無辜之人的瘋子。
晏將闌眼神空茫站在那。
盛焦將春雨劍撿起來,握住晏將闌的手打了個障眼法訣,穿過熱鬨的人山人海回到城池外聽在河邊的行芥。
隨後他又用犀角燈對倦尋芳言簡意賅傳了一道音,讓懲赦院的人前來這裡將那兩人抓捕。
寒風一吹,晏將闌猛地哆嗦了下,神智還沒完全清醒,隻迷迷瞪瞪記得自己他忘帶盛焦的鶴氅,停下步子訥訥地道:“衣、衣服……”
盛焦道:“不用。”
“可是……”
盛焦拉住要轉身離去的晏將闌,強行將他塞到行芥中,將買好的小狐狸燈塞到他懷裡。
晏將闌剛才喜歡得不得了,但現在看到那團暖光隻覺得空茫虛無,沒有絲毫期待被滿足的喜悅。
他的喜怒哀樂好像都是短暫的,一旦過了就忘卻那時的感覺是什麼。
盛焦剛開始以為帶著晏將闌四處遊山玩水能讓他擺脫那種可怕又危險的狀態,但沒想到似乎越逃避地將那些負麵情緒強行壓下去。
等到猝不及防尋到一個宣泄□□發出來時,定會把晏將闌往深淵又推一步。
本來還要半個月才能晃悠到晏溫山,盛焦催動獨角獸和靈芥,隻用了一日半就到了晏溫山。
晏將闌又恢複到之前什麼都提不起精神的狀態,懨懨睡了一整日。
再次醒來時,行芥外大雨傾盆,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滴落。
盛焦將行芥停在晏溫山台階入口,打開雕花門撐著傘在外麵,輕聲道:“走上去嗎?”
晏將闌迷茫道:“到了?”
“嗯。”
盛焦並沒有直接讓行芥入山頂,也沒有布避雨訣,伸手將睡得迷迷瞪瞪的晏將闌扶出來,撐著竹骨傘擋住遮天蔽日的大雨。
仰頭看去,便是晏溫山。
和上次的心境全然不同,晏將闌腦海空白,情感依然被束縛著,就算順著熟悉又陌生的台階一步步往上,心中空洞得可怕,絲毫情緒都調動不起來。
晏將闌突然覺得一陣恐慌,前所未有地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出了問題。
明明一切舊事早已過去,他卻好似被孤零零一人扔在那滿是苦楚和絕望的從前,完全不知道要怎麼擺脫這種糟糕的情緒。
記憶像是神出鬼沒的惡犬,始終縈繞在他腦海中,趁他不注意便會冒出來猝不及防狠咬他一口。
盛焦陪著晏將闌爬上晏溫山,見他始終迷迷瞪瞪宛如身處夢中,默不作聲地將行芥放在一處空地上,倏地化為一座清雅小院。
晏將闌卻不進去,抱著傘柄蹲在那迷茫地看著麵前的廢墟,眼眸放空不知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