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聆手指停在半空,滿是水霧的眼眸渙散無神,直勾勾盯著奚絕的後頸。
——那是相紋所在的地方。
好一會,晏聆輕輕啟唇,吐出細至微聞的幾個字。
“……稚果未實。”
還不到時候。
說完後,晏聆麵無表情轉身就走。
出了內室,晏聆赤著的雙足踩在雪地上,一步步走回自己的住處,隻是行到半路,卻遇到肩上披著大氅滿臉詫異看著他的盛焦。
“晏聆?”
晏聆隻穿著薄薄一層衣袍,披散著長發行走在雪地中,宛如夢遊似的,在被叫出名字後,他眼瞳一僵,眼底的金紋瞬間如潮水似的消散。
刹那間,沉入泥沼的神智緩緩清醒。
晏聆滿臉迷茫:“盛焦?”
盛焦快步而來,見他小臉都凍得青白一片,立刻將自己身上的鶴氅裹在晏聆身上,來不及多質問直接拽著他往住處走。
晏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被半摟半抱著送回到溫暖內室,被熱氣一熏渾身一激靈,迷茫地仰頭看著盛焦,聲音沙啞道:“我……怎麼了?”
盛焦將他抱著塞到溫暖的被子裡,感受著晏聆冰涼的爪子逐漸恢複溫度,不著痕跡鬆了一口氣,道:“應該是夢遊。”
挨凍半天,乍一這麼溫暖,晏聆的臉頰都浮現不正常的紅暈,他暈暈乎乎地道:“我很乖的,從不會夢遊。”
盛焦眉頭緊皺,默不作聲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隻是片刻功夫,晏聆便從剛才的冰冷變成渾身滾燙。
盛焦見晏聆呼吸都有些艱難,眼神渙散迷茫,沉著臉道:“我去叫朝夫人來。”
“不、不了。”晏聆用儘全力一把抓住他的手,搖了搖頭,“我知道怎麼治,這麼晚彆喊我娘了。”
盛焦:“可……”
晏聆長發散亂鋪在床上,滿身孱弱病懨懨卻還是不許盛焦去叫朝夫人。
他熟練地從手指上的儲物戒拿出來一個小瓷瓶,抖著爪子要倒靈丹——但因他燒得太厲害,抖了半天愣是沒倒出來一顆。
還是盛焦看不下去,皺著眉接過來給他倒了幾粒靈丹。
晏聆燒得暈暈乎乎的,也懶得用手接,抱著盛焦的手腕湊上前將他掌心的幾顆靈丹一一舔著吃了。
盛焦掌心感受晏聆呼吸噴灑的熱氣,他眉頭皺得更厲害。
“這靈丹有用?”
“有用得很。”晏聆病怏怏躺回枕頭上,還努力給自己扯了扯被子拉到下巴那,含糊道,“我睡一覺就好啦,你快回去吧。”
他燒成這樣,盛焦怎麼可能回去,默不作聲地將床幔扯下來,坐在床沿打算徹夜守著。
晏聆隱約聽到盛焦的呼吸聲,睜開滿是水霧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你怎麼還不走呀?”
盛焦道:“彆說話,睡覺,我在這兒守著。”
“就乾坐著守啊?”晏聆沒忍住笑了,“盛焦,你怎麼這麼好?”
盛焦伸手又碰了碰晏聆的額頭,感覺腦袋還是滾燙的,也沒管晏聆的甜言蜜語,隻在那兀自擔憂。
晏聆伸手一拽他,道:“來,一起睡。”
盛焦還在皺眉。
晏聆掀開被子,發著燒呢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抬手把像是貞潔烈女的盛焦給拽到了被窩中。
盛焦身上帶著冬夜的微涼,晏聆燒得頭暈,察覺到一股涼意便本能貼過去,伸手抱住盛焦的腰身,將臉在他心口蹭了蹭,呢喃道:“好涼啊。”
盛焦不太習慣和人貼這麼近,僵了僵但還是沒推開他,任由晏聆把整個人窩在他懷裡,睡了個天昏地暗。
事實證明,晏聆的醫術還是極其精湛,吃了靈丹一覺醒來後,神清氣爽徹底痊愈。
但他仍舊沒弄明白自己晚上到底出去乾什麼了,思來想去半天隻能作罷。
過了年後,天衍學宮諸行齋眾人徹底出師,晏聆也要跟著晏寒鵲朝夫人一起回晏溫山。
臨行前一晚,除了有事要忙的奚絕,諸行齋其他人都跑來晏家和晏聆告彆,還送了一堆禮物。
晏聆感動得眼淚汪汪,當即就和晏寒鵲說自己不想回晏溫山了,差點被晏寒鵲揍一頓。
但就算再不舍,晏聆還是想回家。
在中州的最後一夜,晏聆一晚上沒睡著,第二天腫著眼皮爬起來,隨著晏寒鵲朝夫人一起前去行舫閣。
中州不像北境,要想飛行舫必須要從特定的行舫閣才能上空,否則剛飛入天空八成就被結界攔下來。
晏聆懨懨地跟著爹娘往前走。
晏月抱著他的手臂,小聲說:“師兄舍不得中州嗎?”
“嗯。”晏聆也沒說謊,看了看熱熱鬨鬨的中州長街,歎了一口氣道,“往後就沒有這麼熱鬨的街逛啦。”
晏月忙說:“師兄現在才十五歲已是金丹修為呢,天賦異稟人間龍鳳,等你修為更精進,結嬰了,唔,元嬰上麵是什麼來著?哦哦對還虛境,肯定就能隨意出來玩啦。”
晏聆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傻阿月,元嬰上頭是化神境,你這都沒記住。”
晏月也跟著傻笑。
“我胸無大誌。”晏聆摸著晏月的小腦袋,看著不遠處行舫閣馬上就到,笑了笑道,“不想要什麼化神、還虛,隻要有家可歸就已足夠,不奢求太多。”
晏月疑惑道:“師兄這話說的,好像咱們巷口安享晚年的老爺爺哦。”
晏聆:“……”
晏聆一點傷感都沒了,瞪他:“那我不回晏溫山,就在中州城定居算了。”
晏月一聽趕忙抱緊晏聆的手臂,要哭不哭道:“我錯了,師兄回家,回家師兄!”
晏聆哼了一聲,氣咻咻地往前跑。
晏月趕緊去追,哄了半天才把師兄哄好。
晏寒鵲和朝夫人前去行舫閣取行舫上空的玉令,晏聆百無聊賴站在門口,邊看著周圍熟悉的一切邊等著。
恰在這時,不遠處的長街隱約有個熟悉的身影快步而來,瞬間就到了晏聆麵前。
晏聆還在耐心地等,乍一瞧見出現麵前的人愣了一下,詫異道:“盛焦?”
盛焦幾乎是用靈力飛奔而來的,一向穩重的他此時卻連長發都亂得飛起來,他無聲喘息一口氣,穩住呼吸,抬手理了下額前散亂的發,輕聲道:“我來送你。”
晏聆消頹半天的心情瞬間放晴,眼睛微亮地看著他,但嘴中還在彆扭道:“昨天不是和諸行齋的人一起餞彆了嗎,怎麼還要特意過來呀?”
盛焦沒說話,隻是垂眸看著他笑。
“不用送了。”晏聆乾咳一聲,“我爹娘去弄行舫了,等會我就進去回家啦,玉度不是說每年諸行齋要聚一次嗎,我們明年見。”
盛焦心中翻湧著這個“明年見”,啟唇似乎想說什麼,但卻也知道無論他怎麼挽留,晏聆終歸身不由己,晏寒鵲朝夫人不會將他一人留在中州,隻能強行咽下去,換了餞彆的話。
“好,明年見。切記珍重。”
晏聆點點頭。
盛焦說完正要走,背對著晏聆猶豫片刻,突然又轉身,從一百零八顆天衍珠上摘下來一顆珠子,玉白指腹捏著遞給晏聆。
晏聆詫異看他:“啊?”
“送你。”盛焦道。
晏聆:“可……”
那是「堪天道」的天衍珠,每一顆都和盛焦神識相連,當年在諸行齋第一次曆練時盛焦為了救晏聆直接毀了一顆,導致那顆現在還灰撲撲的隻是顆尋常珠子。
晏聆一直很愧疚,沒想到盛焦此時竟然又送他一顆。
他說什麼都不肯再收。
盛焦卻不容他拒絕,快步上前握住晏聆的手強行攤開修長的手指,將那顆還帶著溫度的珠子塞到晏聆掌心。
做完這些後,盛焦往後退了幾步,朝他溫和一笑。
“再會。”
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
晏聆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隻能眼睜睜看著盛焦一襲白衣轉瞬消失在長街儘頭。
手指上似乎還殘留著盛焦的溫度,晏聆怔然地攤開五指,視線落在掌心那帶著雷紋的珠子,突然一愣。
嘶嘶雷紋縈繞旋轉,天衍珠在掌心的紋路上微微一滾,露出側麵的一個龍飛鳳舞的字。
——「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