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白氏越想越是後怕,滿臉哀戚:“雲奴兒今日如此,可知娘親有多擔心?那南城花圃偎在山腳下,本就多蛇蟲蟻獸,兼之人多眼雜,我雖一直有心治理,但焉知沒有那等心懷叵測之人?須知當年我白氏一族雖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殊不知惹了多少人的眼,如今白家式微,他們豈有不趁機落井下石的?”
白檀難過:“娘親,檀兒知錯了。”
阮白氏悲歎:“昔年父親在世時,那些世交們是何等阿諛討好,獻媚與白家,我既見過他們那副嘴臉,想必早已成其眼中釘肉中刺,我死不足惜,隻恐他們將手伸到雲奴兒身上……”
白檀神態懵懂,卻眨了眨眼睛,認真回道:“娘親不要擔心,您說的這些,孩兒都知道……”
阮白氏苦笑:“你如何知道這些?”
白檀皺著一雙還未長成,顏色疏淡的細眉,仔細想了會兒,語氣輕快地說道:“雖然不能完全領會,但檀兒曾經聽人說過。”
阮白氏來了興趣:“哦?雲奴兒可還記得那人是誰?”
白檀掰著手指頭,數了好半天才道:“是四天,哦,不對,是三天前,有一位極香極好看的哥哥出現在檀兒的夢裡,說了和娘親方才所說一模一樣的話……”
繪製著蘭草花樣的玉白色瓷盞被碰翻,溫熱的茶水濺到身上,阮白氏頭一次顧不上自己的儀態,霍然站起身來:“雲奴兒可還記得那位哥哥長什麼樣子?”
白檀歪著小腦袋,細聲細氣地說道:“大哥哥穿著白色的衣服,頭發又長又黑,長得很好看很好看,比檀兒都好看……”
這孩子一直都知道自己生得好,但凡見過他的人沒有不滿口誇讚的,白檀也經常以此為榮,大概是因為鏡子照多了,小小年紀就把眼光養得無比挑剔,這還是他第一次承認有人比自己還要好看。
阮白氏的心臟急速跳動起來,她捂著胸口追問道:“還有呢?”
“唔,大哥哥眉心間也有一顆紅色小痣……”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阮白氏跌坐回軟椅,失聲呢喃道:“先祖顯靈了……”
一隻修長有力,骨節分明的手出其不意地伸了過來,恰好將玉佩接在掌心。
薑戎低頭看了一眼,見那玉佩瑩潤通透,觸手生溫,花樣款式都眼熟得很,分明是自己十年前送予對方的,卻不想被珍藏到現在,臉上不由露出點恍惚之情。
與此同時,本該酣然沉睡的少年早已睜開眼睛,黑眸灼灼,一眨不眨地盯著薑琸看,滿天星河落在他眼底,璀璨生輝,再加上唇畔噙著的幾分甜醉,當真十分好看。
薑戎如同被火焰灼傷,動作迅速地往後退了一步,側身對著的白檀,露出的右半張臉眉目高挺,五官俊美,眼神幽深,線條流暢而鋒利,纖薄的嘴唇緊緊抿在一起,露出懾人的寒意。
僅僅是一張側臉就讓人移不開眼睛了。
白檀真心讚歎道:“樓主龍鳳之姿,日月之表,若是整天藏身暗處,倒真是辜負了。”
“龍鳳之姿,日月之表?”薑戎表情陰冷,語氣譏諷地重複了一遍,十五歲之前,這八個字於他而言當之無愧。
至於十五歲之後的薑戎,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每每午夜夢回,總不免憶起自己滿手血腥,肮臟不堪,著實惹人厭惡。
久而久之,竟連自己的影子都不願見到了。
自打在燕子樓結識薑戎以來,白檀越來越清晰地察覺到對方的退避,心中很有些不明所以,隻是實在不想再與他周旋,今夜如此也是有意逼他一把,好歹是生死同盟,總不能以後始終讓自己以黑色緞帶蒙眼吧?
再者說,他們的計劃可是謀朝篡位,薑戎是注定要當皇帝的人,無論如何都必須現身人前,這樣才能凝聚民心,贏得百姓們的支持。
優柔寡斷絕非帝王該有的特質。
垂在石桌下的手悄然握緊,圓潤整齊的指甲狠狠掐進肉裡,白檀知道薑戎有心結,也一直試圖幫他解開這心結,隻是一直不得要領,說到底治病總歸需要對症下藥。
因此儘管心中明白這麼做很有可能觸碰到對方的逆鱗,白檀還是沒有出現任何退縮情緒。
開玩笑,他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了薑戎身上,甭管對方到底有什麼心理陰影,這大夫白檀是客串定了!
想到此處,白檀不免仰頭笑道:“沒人誇讚過樓主容貌遠勝他人嗎?”
少年眸光清澈如水,滌蕩人心,薑戎隻覺得自己在對方的目光下簡直無所遁形,頓覺狼狽不已,身形一晃,卻是打算遠遠地逃開。
幸而白檀見機快,動作靈敏地拉住薑戎的衣袖,“這算什麼?我既邀了你來賞月,樓主現身此處,想來必是已經允諾,我沒向你討要手信也就算了,樓主竟還想不告而彆?須得罰酒三杯!”
薑戎沉默,身影在月夜下幾乎被凝成一尊雕像,過了許久,他終於不再躲避,徹底轉過身來,覆蓋在左臉上狼牙麵具完全暴露在白檀的視線下。
那麵具形狀怪異,色澤幽深,雕刻的花紋繁華而詭異,依稀是長久不見天日的青銅所鑄。
濃濃的黑暗之氣撲麵而來,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掌狠狠攫住了咽喉,白檀呼吸都為之一窒。
薑戎像是剛從地獄深處爬出來的惡魔,渾身纏繞著不容忽視的陰鬱氣息,宛若帶著劇毒的藤蔓,幾欲擇人而噬。
白檀腹誹:這難道就是所謂的王霸之氣?
薑戎氣勢淩厲,一步步逼近,皎潔的月光從斑駁的葉片縫隙間灑下,打在詭異的獠牙麵具上,扭曲成恐怖的形狀。
男人停在白檀麵前,聲音古怪喑啞,如同夜梟悲泣,“你看著這張臉,仔細看著,告訴我,惡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