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宮女當真想不到隻不過一句討好,便讓她四五年的小心伺候化為烏有。
掌燈時分,楊釗元從楊家出來,剛出府門見到管家帶著小廝將一車白布拉到府門前神情陰翳,楊老太君時日不多,頂多撐上兩三日便會駕鶴西去。
公主府門前早有宮女候著,甫一見到楊釗元行了個福禮:“駙馬爺,殿下請您到芝蘭園。”
芝蘭園是公主府的正院,從大門過去要走上一炷香時間,楊釗元一言不發走在石子路上,宮女錯開三四步跟在後麵,走到一半時楊釗元忽然慢下步子:“公主回府後有無嘔吐?”
“回駙馬爺的話,公主回府後嘔吐了兩回,這會兒還未用晚飯,公主想吃燕窩粥,廚房正加緊做著呢。”宮女口齒清晰,不緊不慢回了楊釗元的問話,惹得他回頭看好幾眼。
楊釗元似是欣慰道:“殿下能吃下飯我便放心了,府中可還有上等燕窩?若無燕窩立刻派人去采買,萬不可短了殿下吃用。”
宮女眼中閃過豔羨,仍老老實實回道:“殿下自宮中歸來,太後與皇後均賞賜了不少燕窩。”
“皇後……也賞了?”楊釗元捏緊手中折扇,眼底浮現出極力克製的留戀思念。
“是,皇後娘娘賞的是上等金絲燕窩。”
楊釗元聽了沉默良久,直到來到芝蘭園前才緩過神來。
公主府是先皇命人建造,占地比尋常王爺府邸大了許多,正院芝蘭園更是雕梁畫棟亭台樓閣四季美景宜人,正房內燭火大亮,窗紙上映出一道美人影子,楊釗元撩起袍角跨入正房內同時臉上掛著天衣無縫的笑顏。
“殿下,我回來了。”
虞真長公主正百無聊賴,見楊釗元笑盈盈的故意露出怨念模樣等他來哄,直到楊釗元連連答應她數個要求才喜笑顏開。
“駙馬,老太君身子如何?”當著楊釗元的麵,虞真長公主還願意做做麵子情。
楊釗元臉色漸漸沉重:“殿下,奶奶已經認不得人了,大夫說就這幾天了。”
“那本宮明日去見見老太君。”
“多謝殿下。”楊釗元的感激不似作偽,虞真長公主覺得將其捏在手心裡輕鬆掌控得意不已。
新的貼身宮女翡翠將做好的燕窩粥端上來,虞真長公主讓楊釗元喂予她吃,他照做,又道:“今日楊府去采買燕窩,本來還想送來給殿下一些,不過品相不好便未帶來,等明日我親自去給殿下采買燕窩,萬不能委屈殿下與咱們的孩兒。”
他說的情真意切,虞真長公主好生感動,她出嫁時陪嫁眾多,燕窩人參各種珍貴補品吃都吃不完,何曾用得著楊家去采買,於是大方一回讓翡翠將高明純送的金絲燕窩拿來:“這燕窩是皇後給的,本宮不想吃她的東西,你拿去給老太君嘗嘗,算是本宮一番心意。”
“這如何使得?”楊釗元大為感動,原本是推辭不受,見虞真長公主要發怒才感恩戴德的收下。
虞真長公主用過燕窩粥前呼後擁去湯池沐浴,楊釗元獨在房中,手中握著那裝燕窩的錦盒,錦盒上勾勒著梅花圖案精巧漂亮,盒內有宮造徽記,他來來回回撫摸著錦盒上的梅花紋,最後叫來心腹小廝:“照著這隻錦盒弄來一隻一模一樣的,放些金絲燕窩進去送到老太君那兒。”
“是,奴才記下了。”
次日小廝送來一模一樣的錦盒供楊釗元檢查,確認無誤後送到了楊老太君那兒,錦盒送到沒多久,虞真長公主提議去楊府看望楊老太君。
楊老太君躺在床上蓋著被子幾乎沒什麼起伏,整個人乾瘦的像一把柴,屋子裡彌漫著濃重的老人味兒,虞真長公主還未靠近已經嘔出來了,她腹中懷著楊家骨肉,楊家上下緊張不已,躺著的楊老太君一著急直接蹬腿兒走了。
虞真長公主嚇得吐都不敢吐了,直接被楊釗元架著走到院外,楊夫人忙亂之餘不忘讓楊釗元送虞真長公主回公主府:“新人不能見舊人,快送殿下回公主府,免得衝撞了孩子。”
“是,母親。”楊釗元臉色晦暗不明,深深看一眼楊老太君的房門,沉默著將虞真長公主送回公主府。
回到公主府,虞真長公主大吐特吐之餘想起一件事,楊老太君去世楊家上下都要守孝,那她與駙馬豈不是不能同房?
不等虞真長公主憂愁不能親近駙馬,楊老太君是被虞真長公主嚇死的傳言在京城中流傳開來,流言傳的速度非常快,等到楊家察覺已經演變成楊老太君是被虞真長公主逼死的,虞真長公主不敬翁姑等等。
楊家在朝為官的男子均已跟皇帝遞了奏章在府中料理喪事,好在當朝丁憂之風不如前朝盛行,官員甚少因丁憂而守在府中不理世事。但在楊家料理喪事時,朝中禦史一點沒閒著,不停給皇帝上奏章指責皇家公主不僅翁姑枉顧孝道倫理。
趙衡收集一遝奏章放到康壽宮黎太後麵前,裡麵內容他耳熟能詳,看時尚能泰然處之,黎太後看後大為光火。
“這些禦史誇大其詞!虞真是受不住楊家那個味兒吐出來才把那楊老太君嚇到的,這能怪她?”
“還有這個王婧之,說的什麼話,讓虞真去給楊老太君守孝,他知不知君臣之彆?況且虞真還懷著楊家的孩子,簡直無稽之談!”
趙衡老神在在的聽黎太後罵禦史,幾十本奏章看到一半黎太後已經沒力氣罵了。
“這些人千篇一律,說來說去都是那一套!”黎太後恨不得將這些人叫到眼前來親自辯說。
“皇帝,虞真懷相不穩,若是讓她知道被人這樣做指責肯定不高興,你總不能任由這事發展下去啊!”
趙衡略一沉吟:“母後,人言可畏,縱使朕讓楊家對禦史說出實情,可楊老太君終究是驚嚇過度死的,皇姐所作所為不夠謹慎,百姓對此亦有怨言。”
“總不能讓虞真去給楊老太君守孝?她懷著孩子再嚇到孩子……”黎太後是真心心疼女兒,既無奈又不知該怨恨誰。
“母後,讓皇姐在公主府反思一段時間,等風聲過去再出來走動,再者在府中休息對她養胎有利。”趙衡好心好意的建議。
黎太後沉默半晌也覺得這主意不錯,長長歎了一口氣才道:“也隻能如此了。”
誰讓那楊老太君如此膽小呢,而她的虞真確實倒黴。
禁足反思的旨意送到公主府,朝中禦史們總算消停下來,民間百姓不知真相如何,仍舊一廂情願的相信是虞真長公主為人惡毒不孝太婆婆,後來各種傳言沸沸揚揚鬨了一月多才算消停下來。
楊家喪事經過這場風波仍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楊釗元守孝不能與虞真長公主同房,就連安撫愛語都少了許多,虞真長公主發了好大的火,直到差點見紅小產後才安分一些。
高明純知曉後,派人賞去十來件珍寶古玩,全了皇室的麵子,免得讓外人以為皇室可以任人欺辱。
她年紀不大卻處事沉穩,處處顧全大局,黎太後對她的喜愛又多一層,轉頭就將高明純賞出去的東西雙倍補償回來,婆媳倆有來有往,關係空前和諧。
十月二十六是黎太後的千秋宴,剛進九月高明純便早早命人操辦起來了,黎太後怕她累著,派來兩名經驗老道的嬤嬤來協助,又想起派到虞真長公主府中那四位曆經兩朝的嬤嬤,想召回宮中備著日後照料小皇子小公主,於是派人去長公主府中帶人。
黎太後特地派玉蘭嬤嬤去公主府,順道看望虞真長公主胎相如何,卻沒想到玉蘭嬤嬤歡歡喜喜去了,回來時麵色沉重,身後跟著的仍是去時那些人。
“讓你帶回來的人呢?”黎太後奇怪極了,她這心腹嬤嬤從幼年便跟隨她,忠心穩重為人老練,甚少露出這樣的驚慌神情。
玉蘭嬤嬤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太後娘娘恕罪,奴婢沒能將四位嬤嬤帶回來。”
黎太後一驚,不由站起身:“到底發生何事?”
高明純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難道虞真長公主當真膽大包天到如此地步……
“奴婢到公主府後和長公主殿下要人,殿下一直顧左右而言他不肯給人,後來奴婢說是太後您必須要她們回宮,殿下才慌了一下,然後告訴奴婢那四人已經死了。”玉蘭嬤嬤想起虞真長公主當時毫不在意的神情瑟瑟發抖,她看過來的眼神陌生狠戾,仿佛站在她眼前的不是人而是可以隨意碾死的螻蟻。
黎太後腿一軟,跌坐回椅子上,顫聲問道:“虞真、虞真有無說她們因何而死?”
“殿下說她們四人偷奸耍滑、對她不尊。”
那四位嬤嬤在宮裡嬤嬤之中地位超然,深受上位者倚重為人小心謹慎甚少犯錯,何況她們是多年的老人!在宮中說德高望重也不為過,就連黎太後也對她們很是敬重,可虞真居然因為這點理由隨隨便便就將人給殺了!
“她們……是什麼時候死的?”
玉蘭嬤嬤哭泣著道:“半月前。”
黎太後嘴唇發白,不敢置信!那時剛剛解除虞真長公主的禁足,她轉頭就將人殺了,不把皇帝太後放在眼裡,草菅人命!她寵愛多年的女兒竟是這樣心狠手辣!
“母後當心身體。”高明純見黎太後神色實在不好,連忙給她拍著胸口順氣,心中一歎,虞真長公主是要往死裡作啊,如果失去黎太後的喜愛庇護,她的公主之尊又有多少?不知怎的,她就是確定趙衡最近很不喜歡虞真長公主,如若不是顧忌黎太後,絕不會次次對虞真長公主輕拿輕放,隻不過不願意讓黎太後為他們姐弟不和傷心罷了。
黎太後眼中落下淚來,抓著高明純的手失聲問道:“本宮的虞真驕縱跋扈了些,不會如此、如此狠毒啊!”
一直以來,黎太後確實認為虞真長公主被先帝嬌寵,在皇子公主中驕縱跋扈些,但女人一生不易,生為公主任性妄為無可厚非,總歸女兒家所求不過兒女情愛榮華富貴,況且兒子做了皇帝,這些東西更是不費吹灰之力,黎太後自小離家對娘家不大上心,一生所掛念的唯有一雙兒女,兒女失和她知趙衡大度不會與虞真太計較,這半年太不像話她亦能狠下心教導,原本以為這次會有所收斂,可萬萬沒想到轉頭就將從小教導過她的嬤嬤狠心殺害,一殺便殺了四人!
“母後切莫動怒,動怒傷身。”
黎太後不斷搖頭,隻覺得渾身發冷,翻著白眼拽緊高明純的手暈厥過去。
“快請太醫!速請柳院判!”高明純厲聲道,她能看見人死前景象那日也看見過黎太後的,躺在昏暗床帳中,太醫匆匆來診斷,可黎太後已是彌留之際回天乏力,很快因急病薨逝。
從前的一切都在變好,高明純不想黎太後死。
柳院判匆匆忙忙趕來,給黎太後診脈時神色沉重,診罷一拱手:“皇後娘娘,太後怒急攻心致使暈厥,臣先開個方子給太後用藥。”
“好。”高明純六神無主,派去請趙衡的人還未回來,而承乾殿距離康壽宮較遠,她從未覺得時間過得那麼慢!
好在柳院判開過方子去抓藥熬藥時,趙衡終於趕了過來:“皇後,母後到底因何暈厥?”
高明純沒有猶豫,湊在他耳邊說了事情經過,每說一句趙衡麵色便沉重一分,聽完原因臉色沉的能滴出墨來。
“趙虞真!”趙衡恨恨低吼。
躺在床榻上的黎太後似乎被內殿的動靜吵醒,迷迷糊糊喊道:“皇後,玉蘭,皇帝問起不要說,本宮和皇帝說。”
趙衡走過去,歎了一聲道:“母後放心養病,一切有朕。”
隻見黎太後眼角沁出大顆大顆的淚珠,低聲哀求:“衡兒,這次本宮一定好生管教虞真。本宮隻希望她安穩活著。”
“母後……放心。”趙衡西答應下來,安穩活著有許多方式。
“厚葬她們,請得道高僧為她們念念經。”
“是,母後安心養病。”
黎太後若有似無的搖搖頭,卻再也不出聲,直到藥汁熬好,趙衡親自將她扶起來,高明純端著藥碗一勺一勺喂給她。
“皇後不必陪伴本宮,你要小心養胎。”提到孫子,黎太後眼中終於多了些光彩。
高明純柔聲哄道:“母後放心,不礙事的,孩兒活潑愛動最近特彆愛動。”
黎太後壓在胸腔裡的那口氣終於緩緩呼了出來,喝過藥很快睡了過去,趙衡坐在床邊守了半晌才起身。
“陛下,喝口水潤潤嗓子吧。”
趙衡捏捏眉心,接過茶碗一飲而儘,惹得高明純輕笑,又給他倒一杯。
“近日北狄異動,朕忙碌起來忽略你了,孩兒吵到你沒?若是難受就在椒房殿養著,後宮事務交代下麵的人去辦。”趙衡頭疼不已,唯有與高明純說話才能獲得片刻舒心安寧。
“不會累,他愛動證明長得好啊。”
趙衡伸手摸摸她的肚子:“又大了點,確實長得快。”
高明純滿是得意驕傲,一臉“本宮說的沒錯吧。”
“淘氣!”趙衡捏捏她鼻尖,不是沒有察覺到高明純特意哄他開懷,他心中著實愜意。出了這檔子事,黎太後對虞真長公主的寵愛信賴肯定不複從前,但若黎太後因此大病,趙衡萬分不願意看到,對趙虞真的不喜更盛。
高明純拉著趙衡的手,開解道:“陛下,皇姐做錯事母後心痛,咱們也心痛,總要好好教的,那四位嬤嬤著實可惜,臣妾覺著還要給她們家人厚厚的補償,至於彆的怕是不能……”
雖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是實行起來沒那麼容易,黎太後傷心吃驚不假,若趙衡真要虞真長公主給四位嬤嬤償命,她第一個不願意。
“不過,長公主在府中行事目無法度,她身邊之人有監管不嚴之責,陛下要不要和母後商議將皇姐身邊近侍換一換?”
趙衡忽然明白過來:“朕看,最該換的是那位駙馬爺。”
高明純見目的達到便不再多說,趙衡將王儒章叫來,命他去虞真長公主府傳旨:“免去楊釗元新晉的驃騎將軍一職留在楊府思過,無故不得擅出!”
王儒章一刻不敢耽誤,親自去楊府傳旨,楊家還在辦喪事驟然聽到這聖旨不知所措,先前黎太後隻是禁足虞真長公主,為何牽扯到駙馬爺?而看虞真長公主麵子來楊府祭奠的客人臉色大變,駙馬直接擼去官職,這得是多大的過錯,接下來若是與虞真長公主和離,那他們豈不是白白跪一場?
第二日到楊府門可羅雀,到下午了來拜祭的也是各家派小管事來一趟,全無先前的風光。
楊釗元禁足楊府中不得擅出,虞真長公主禁足在公主府,兩家相距不遠,此時卻仿佛隔著楚河漢界,麵都見不著。
虞真長公主氣的在府中砸碎數個古董花瓶,信誓旦旦要進宮麵見太後,誰知公主府門前守衛巡邏的侍衛根本不許踏出房門半步。
“本宮不信!本宮不信母後會對本宮與駙馬放任不管,本宮腹中還懷著駙馬的骨肉!”
宮女翡翠低聲勸慰:“殿下,等過解除禁足再進宮見太後娘娘吧,奴婢聽聞太後病重,如今正吃著湯藥。”
“母後病重,本宮更要進宮!陛下、陛下總不能如此狠心,我好歹是他嫡親姐姐!”
翡翠不敢接話,可皇帝那一道免職聖旨可是沒留一丁點情麵。
又過一日,宮裡倒是來了人,不過是詢問那四位嬤嬤埋在何處,得到答案後又匆匆離去奉皇命厚葬她們。
虞真長公主癱坐在府裡,不敢置信。
侍衛宮女將公主府與楊府的狀況傳入宮中,高明純一字都未添油加醋轉達皇帝與太後,黎太後躺了兩日已能起身用膳,精神頭比第一日好很多,她聽過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也沒說,交代讓皇帝處置。
“陛下,長公主懷有身孕,若是消沉下去怕是對胎兒不好,是否派人去公主府照料?”
楊釗元的孩子?想想他們夫妻二人做過的事,趙衡對這個尚未出世的嬰兒生不出半點親情,沉默半晌道:“讓皇姐自行處置吧,她若不想要便隨她去。”
高明純道是。
“阿純覺得朕心狠嗎?”
高明純搖搖頭:“臣妾相信陛下有苦衷。”況且她也覺得這麼處置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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