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演習有這種認知,可能是受電視劇影響,也可能受其他方麵的影響。
反正不管受什麼影響,隻要不信,或者沒有經曆過這種規模的作戰,大可以去批判演習就是演戲。
儘可以去嘲笑這都是假把式,甚至也可以說,就這樣的軍隊怎麼打仗啊。
沒有經曆過軍演,沒有見識過軍演的殘酷,任何人都可以說出自己的主觀臆斷,道聽途說的判斷。
但隻要經曆過的人,他一定不會輕言戰事。
陳鈞參加過年度軍事演習,並且不止一次,他印象最深的卻是第一次。
他第一次上戰場時,碰到的也是最近這些年常見的紅藍對抗。
在演習開始之前,當時陳鈞覺得雖然大家都被冠以“紅”和“藍”的稱號,但這都沒啥,說到底大家都是同屬一個國家的陸軍單位。
就算打起來了,也一定會像電視裡演的那樣,乾仗的時候全力以赴,乾完仗後勝似兄弟。
事實證明,不是這樣的。
當初陳鈞是藍方戰士,他們這邊有兩個偵查連的士兵,摸到了敵軍攻擊群的宿營地。
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嘛?
這意味著一旦演習開始,藍軍就可以第一時間將這個情報傳回基指,基指隻需要將這個坐標,以及藍軍炮火基數上傳導演部。
導演部就會立刻宣布,紅方這個攻擊群集體陣亡,裁決出局。
可惜那一次紅軍宿營地太過警覺了,沒等藍軍的偵查兵隱藏多久,就被發現。
那家夥,聞令而動的紅軍上百人,拿著挖旱廁的鐵鍬,拿著槍,拿著棍子,反正拿什麼的都有。
拚命的在後麵追。
藍軍兩名偵查兵見狀不妙,同樣拚命的往回跑,為了避免被紅方抓住,兩人跑的路線沒有選擇易於通行的道路,而是選擇了荊棘密布的叢林。
兩個人在荊棘叢中拚命的跑,不敢回頭。
因為他們甚至能感受到,距離最近的時候,後麵人群的呼吸,離他們隻有兩三米遠。
就這樣。
兩個偵察兵拚命的跑,幾經波折,終於回到了營地。
陳鈞當時見到這倆人時
都嚇了一跳。
他們滿臉是血,怒目圓睜,身上的衣服全被劃破了,裡麵被荊棘劃的皮開肉綻,賣相相當淒慘。
血水和汗水都混為一體。
當時陳鈞也不理解,為啥要搞的這麼苦大仇深,演習而已,非要整成這樣。
還是連裡的老班長告訴陳鈞,他說打演習就是這樣,作為敵人,你摸到了人家紅方的位置,對於紅方的人來說,那就是毀滅性的。
而人家人多勢眾,隻要抓到剛才那兩個偵察兵,那估摸著也是個死。
因為會往死裡打。
演習場上沒有所謂的“大家都是軍人”這種說法,隻有敵人。
反正按照當時老班長的說法,那兩個偵察兵能這樣跑回來,已經算是很幸福了。
經曆過那次演習之後,陳鈞的心也開始變得堅硬。
他時刻提醒自己、在戰場上隻有你死我活,沒有其他。
如今,他是一營營長,陳鈞太清楚演習場上各種突發事件的不可控性,有多麼頻繁。
那可不是進攻215,大家都是一個軍的,目的也是練兵,搶人家藍軍東西,他們都不會有太大動作。
到了大規模演習場上。
除非自己這邊人數遠遠高於對方,否則這麼搶的話,對方絕對要跟你死磕到底。
陳鈞記得前世,那是第三次參加演習,這次他是紅方,並且還是跨區機動軍演,規模非常大,貼近實戰。
就和這次一樣。
當時陳鈞所在的營是主戰營,在配屬其他力量後,擔任主攻群。
可奈何敵人防守嚴密,他們麵對那支號稱“草原狼”的部隊,全營戰損極為嚴重。
士兵一個接一個被擊中冒煙,戰車一輛輛被擊毀停住。
戰損很快超過了導演部所設定的值,很顯然,那一次進攻,陳鈞所在的主戰營已經敗了。
儘管在最後關頭,他們攻入藍軍核心陣地,可戰損已經超過百分之八十,攻進去也沒用。
知道戰損超過百分之八十是什麼概念嗎?
那相當於一個步兵連,打的隻剩下兩個班,一個坦克連隻剩下兩輛車。
如果這不是演習,而是實戰的話,用死傷慘烈,都無法形容這百分之八十的戰損。
在對抗結束,部隊最後集結的過程中,還發生了讓陳鈞最難忘的一件事。
那就是他當時的連長,頂撞了營長。
那些頂撞的話,直接刺痛了在場所有戰士的神經。
起因是當時集結時,營長看到由於演習失利,部隊士氣不高,人員顯得非常懶散,於是沒忍住開始發火,罵人。
說一些老生常談的話。
很多軍官都疲憊的低著頭,隻有陳鈞當時的連長仰著腦袋,一臉的不服氣。
營長罵了沒一會,就注意到這位連長,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的罵道:“怎麼,李鋒,很能耐嘛?你不服氣嘛?”
本來陳鈞跟著的這位連長就是暴脾氣,也就是李鋒,他聽到營長詢問,這好不容易逮到發聲的機會
那家夥壓根不會選擇放過。
李鋒直接耿著脖子大聲道:“報告,我覺得你在這說這些馬後炮的事,沒有半毛錢作用,你在這幫以命相搏的兄弟麵前講這些,很不合適。”
當時營長臉都氣綠了,那能不綠嘛。
當著這麼多軍官,戰士的麵被手下連長頂嘴,營長都要發飆了,被現場導演部的領導攔住。
示意李鋒繼續說。
這老李也是耿直的性子,他先是看了看導演部的那位領導,而後聲音都哽咽了。
“營長,如果這是戰爭,你現在麵對的就是一堆死屍,哪裡有人站著聽你發火罵人?”
“如果這是戰爭,麵對剩下這百分之十幾的人,你還有什麼臉麵站在他們麵前,自稱是人家的營長,人家的領導?”
李鋒說得興起,也可能是豁出去了。
他直接走到營長和導演部的領導麵前,大聲道:“領導,如果這是戰爭,你看到部隊的戰損達到百分之三十時,會是什麼感受?”
“無動於衷?”
“達到百分之五十的時候,你依然會不做調整?讓部隊接著往上衝?”
“等仗打完了,接近一千人的攻擊群,剩下一百多人了,你還會站在那裡指手畫腳的指責他們嗎?”
李鋒說著說著,自己早已淚流滿麵。
那些淚水時隔多年,陳鈞到現在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淚水的含義,也許隻有當時的連長最懂。
但陳鈞當時距離的不遠,他覺得,那淚水應該包括對演習失敗的悲憤,對士兵的同情,對部隊的大愛,還有對指揮員墨守成規的控訴和失望。
當時的場景一直壓在陳鈞心底。
其實他那時候對這位連長印象挺好,脾氣雖暴躁了點,可基層連隊的軍事主官誰不暴躁啊。
至少李鋒幫過陳鈞,斥責過班裡的老兵,平時也算是個謹言慎行的人。
隻不過那次沒忍住,拍案而起,吐露心聲。
罵的時候是爽了,可惜,演習結束沒多久就被調走。
所以,陳鈞知道演習的殘酷,也經曆過演習的殘酷,尤其是這次自己擔任營長。
擔任一個營級指揮群的一號,肩上的擔子並不低。
這也是他寒冬臘月的夜裡,不休息也要出來巡視的原因。
他不放心自己的兵啊。
陳鈞懂演習的殘酷,更懂實戰的冷血。
所以他在心裡始終有個念頭,那就是不要輕言戰事。
不輕言戰事,並不是說害怕戰爭,因為這個世界是害怕什麼來什麼。
不輕言戰事,也不是要求不再研究戰爭,因為知戰才能戰,能戰才能止戈。
不輕言戰事,更不是為避免戰事而一味的妥協,因為沒有底線也就失去了防線。
陳鈞對這句話的理解是,要時刻警醒戰爭的殘酷,敲打著自己將實戰化練兵落實到實處。
一支能打勝仗的部隊,絕對不是喊出來的,甚至可能不是練出來的。
而是打出來的。
正是因為演習殘酷又不得不麵對,陳鈞才會格外的重視。
巡視了所有連隊,也差不多進入到後半夜了。
陳鈞抬頭望著漆黑的夜空,今晚沒有明月高懸,有的隻是寒冷以及如同塗了墨水一般的黑。
他知道,再一次天亮前。
部隊就要徹底開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