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禮和秦勇幾個互相看看,眼中也流露出一抹審慎之意。這股子腐敗的味道他們不陌生,戰場上廝殺之後,屍體固然能夠清理,但噴濺零落的血肉卻會在戰場上散布無法清理,之後就是腐爛發臭……這是人肉潰敗腐爛的異臭。
跟在後邊的兩名郭家的郎中顯然對這種味道不是太敏感,之前他們沒有嫌棄邱晨提供的口罩太過怪異沒有戴上,這會兒卻不得不慌忙掏了帕子出來掩住了口鼻。
就這樣的環境,還將這麼許多人拘在一起,不發生瘟疫,簡直都是瘟神打盹兒!
略略一停,邱晨就率先往最近的一處兵丁駐守點走過去。
“來者何人?”兵丁中走出一個來詢問。
邱晨拱拱手:“我等乃是安陽府過來的郎中,帶有隨身文勘,勞煩軍爺驗看一下!”
那幾個兵丁張著眼略一打量,就見幾個文弱的長袍之人,身後跟隨的幾個體型壯碩倒像是家丁護院之類,卻也不以為意。這兒可是重兵把守,個把個人即使勇武如何,好漢難敵群狼,諒他們也翻不出天去!
“看什麼看,快去,快去……”那兵士不耐煩地揮揮手。
邱晨也不囉嗦,徑直從兵士們身邊經過,直奔第一個窩棚。
因為來得晚,邱晨並沒有去診治那些情形淒慘的民壯,而是趁著天色亮著,四下裡仔細察看了一下,就帶著人又離開了這一片臭味熏天的窩棚區。
回到王家屋子,邱晨洗漱過後,實在沒有胃口吃飯,卻仍舊強迫著自己吃了一個花卷兒一碗粥,這才命人點了燈,坐在炕上開始寫信。
信是寫給唐言璋和吳雲橋兩位的,信中直言了自己所見的和心中的憂慮,坦陳民壯聚集的窩棚區若是不加以疏散清理,很有可能釀成又一次的瘟疫大流行。
信被連夜送回安陽府,天亮之後,第一個進入安陽城的人,就是送信的沈琥。
拿到邱晨的信之後,唐言璋自然不敢輕忽,畢竟邱晨去年親入疫區的事情在那兒,誰也不敢忽視邱晨的擔憂和意見。唐言璋略一思忖之後,就立刻召集安陽府幾位主官商議,之後,就又一次齊齊趕到了易水河畔。同時派人飛馬通知順慶府。
易水河畔的民壯窩棚什麼情況,唐言璋等人都心裡有數,也不用再去看。他跟安陽同知吳雲橋趕過來就直接到了王家屋子。
邱晨就在二進小院裡等候,三人相見也沒有多少客套寒暄,含混著見過禮,邱晨直接坦言道:“兩位大人,吳大人是經過瘟疫的不用多說,想必就是唐大人也不是不明白其中利害,隻不過因為事情棘手難以處理罷了……我這兩日看過情形之後也琢磨了一番,思忖之下,也有個建議提出來給二位大人參詳。”
見唐言璋和吳雲橋都是毫不遲疑地點頭,等著她接著往下說,邱晨也就不再遲疑,直接道:“二位大人過來時想必也看到了我這個莊子……房舍都是年初新建的,因為人丁稀少,雖說招攬了一些百姓遷過來落戶,終究是空閒了大半。這樣,村西空閒的近五十所屋子我拿出來,就讓那些傷勢嚴重行動不便的民壯暫時居住養傷,一個院子裡正屋廂房也能安置上一二十人,也差不多夠了。剩餘傷勢較輕的或可以不做挪動,但我也建議重新搭建棚屋,特彆是要清理窩棚周邊的環境,建公用茅廁,遠離水源……清理那些汙物雜物,掩埋或者焚燒後掩埋……之後,管理飲食之處也要用心,不得飲用生水……”
一口氣說了一大番話,邱晨停住話頭看著唐、吳二人的臉色都是有些躊躇,略略沉吟,又接著道:“二位大人可是為錢糧耗費發愁?”
吳雲橋看了眼唐言璋,苦笑著點頭道:“邱先生不是外人,我等也不必隱瞞,經過去年的大災大疫,朝廷撥下來的賑濟糧款根本不夠,雖有眾鄉紳聯次出手解囊相助,卻也早已告罄。朝廷撥下來的河工銀子又被三……咳咳,如今雖已夏收,但去年冬播清和、丕縣兩地耽擱,幾乎顆粒無收,又有河工事尚需安撫……唉,邱先生所言極有道理,可唐大人與下官也實在是沒處抓摸去……即使邱先生高義拿出房舍供民夫養傷安置,可新建窩棚、清理汙物雜物等事都得花銀子啊!”
邱晨目光轉向唐言璋,見唐言璋也是麵色沉重地點頭讚同,於是端了茶喝了一口,輕鬆一笑道:“
二位大人隻是憂心於賦稅錢糧,怎麼就忘了之前的那個計議……”
唐言璋和吳雲橋相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驚異繼而驚喜之色。
唐言璋轉回頭,毫不避諱地看著邱晨道:“以工代賑?”
邱晨含笑頜首,慢慢道:“這一次雖然不是賑濟,但性質相同,都是需要衙門往外掏銀子的……不說民夫們那邊尚有許多身體還算康健的,就是那一片兵丁……那可是上好的青壯勞力……更何況,他們的口糧貌似不需要二位大人發愁吧!”
吳雲橋這會兒也興奮起來,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驚喜道:“這事兒我看成……”
說完,似是發覺了自己的逾越,連忙看向唐言璋道:“唐大人,此事若想辦成,還得找許僉事商議……不如這事兒就交給下官去辦吧?”
許繡接任安陽指揮僉事之後,最初低調的幾乎不存在,幾乎任事不理,說什麼都好商量。但經過了易水河畔一場民壯騷動一場軍隊嘩變之後,許繡那樣雷厲的手段,那樣果決狠辣的處置,早已讓人收起了輕慢之心,甚至在這些承平的文官心中,樹起了冰冷狠辣的形象,讓人不自覺地有些發怵。原本文武就有些殊途的味道,那之後,更是能避就避,就連唐言璋和吳雲橋兩位也下意識地不想與那位親近。是以,這會兒吳雲橋自動請纓,也算是示好,唐言璋略一思忖也就答應下來。
吳雲橋性子孤直,說白了就是有那麼點兒憤世嫉俗,可經過一場瘟疫,見多了生死之後,竟也軟和了許多。隻不過,那辦事爽利不拖拉的風格卻一直沒變。見唐言璋並不反對,邱晨自然也不會反對,吳雲橋立刻就起身告辭離開,也不做來時的轎子,很自來熟地跟林家要了匹馬,帶了名小廝和兩個護衛,匆匆趕回了安陽城。
邱晨這裡又跟唐言璋商議了幾件事,兩人去王家屋子西頭看了看那些空閒的屋子。
若單單隻是屋子還罷了,看到各家各戶都修葺了青石板密封的下水溝,通向後院的一個積肥坑,坑內用青磚砌了,坑頂蓋了青石板。旁邊就是每家每戶的茅廁,廁坑也是同積肥坑相連的,隻需用水衝刷,茅廁裡乾淨不說,肥料還不會浪費。
這一係列看不見得設置說起來花費竟不比房舍少花費多少……唐言璋在最初看到之後還有些不以為然,想莊戶人家養豬養雞,即使茅廁乾淨了,有了那些活物兒,還不照樣雞糞滿地,豬圈肮臟?可再看到預留的豬圈位置,也在積肥坑旁邊,卻並不像平日農家的豬圈那般深挖,而是微微有個斜坡,同樣砌了青磚,一頭有個暗溝直通積肥坑。若是勤快些,每日挑上些水衝刷兩邊,豬圈的汙物自然就會隨水流入積肥坑。就是懶一些或者勞力不足的人家,也可以挑些沙土鋪撒打掃,同樣很容易清理,豬圈的糞肥汙物也不至於積累沉積。
這一係列看似了無用處的設施,唐言璋看得多了,聽著邱晨在旁邊娓娓介紹之後,再一琢磨,不由漸漸生出一種欽佩之情來。
經過這一番看似多餘的整治,這個緊鄰易水河的莊子,哪怕是再遇上去年那樣幾十年不遇的洪水,也不至於被淹沒,更主要的是,有了這些,再加上這位邱先生一力推行的‘衛生措施’,這個村莊將大大減少瘟疫爆發的可能性。
從村子裡轉回來,天色已經轉暗,邱晨讓著唐言璋在前院客房略做休息,自己也進了後院梳洗,換了一身衣裳出來,仍舊是男裝打扮,邱晨正要打發人給前院送晚飯,小院外卻傳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吳雲橋行動迅速,竟是這麼快就說通了許繡,二人會合一起趕了過來。
這簡直就是趕著飯點兒過來的,邱晨還好讓大廚房趕緊再加幾個菜,再蒸上一鍋米飯,她則跟唐言璋一起,將許繡和吳雲橋一起迎了進來。
這還是邱晨第一次見到這位頗有些將帥之風的新任指揮簽事,讓她微微意外的,竟不是如她想象的那般粗豪冷硬,看上去三十多歲個頭中等,身材中等,表情溫和,時時帶著一絲笑意的許繡,除了膚色比吳雲橋和唐言璋稍深一些外,竟沒有太多彪悍之氣,反而頗有兩份儒雅之風。
兩廂裡見過禮,邱晨一身男裝舉止灑脫沉穩,並沒有半分忸怩之氣,吳雲橋是早就習慣了,唐言璋熟悉了這大半天也差不多適應了,倒是許繡略略露出一絲訝異之色後,就再沒半點兒勉強,很從容地就將邱晨的性彆給忽略了。
即使晚飯時分,四人也不多客套,等吳雲橋和許繡略作洗漱之後,就邊吃著晚飯邊商議起安置河工之事來。許繡之前已經聽吳雲橋說過用順慶府兵丁一事,此時也沒有異議,隻是就細節方麵又提了幾個問
題,四人商量議定之後,大致計劃框架就在飯桌上確定了下來。
唐言璋還有一府事宜處理,確定了實施辦法之後,就不再理會細節,將具體實施事宜交給了吳雲橋。邱晨則隻負責兩地郎中和重傷員的安置,接下來的協調安排事宜同樣也是吳雲橋負責,她就專心做個療傷郎中該做之事。
至於河工上的軍隊,則由許繡安排人手,安排順慶府的兵丁們和身體尚好的民壯們分開,另選一地,搭建棚屋供傷勢較輕和無傷的民壯們居住。
一切商議妥當之後,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唐言璋仍舊坐鎮在王家屋子,吳雲橋和許繡則帶人去了河工駐地,派人挑選傷勢嚴重者送往王家屋子。
邱晨這邊,在她提議之前就已經讓人從南沼湖拉了許多蘆葦過來,這會兒也來不及編席子,就將蘆葦用轆轤壓扁,再用鍘刀切去多餘部分,鋪在炕上做成草墊,然後再鋪上一層棉布炕單,炕上的設施也就算鋪設好了。
另外陳氏帶著王氏和村裡召集來的十多名體壯的婦人一起,在壘砌的大灶上燒水,熬製湯藥,傷員一運過來,首先洗澡洗頭,然後清理傷口,再每人穿一條犢鼻褲,就被抬到之前鋪設好的房中炕上安置。接下來,自然有一起調集過來的郎中們逐一醫治、上藥。
這些外科郎中都是各府縣調集過來的,雖說良莠難齊,但處理這些並不太複雜的外傷還是可以的。隻是有那麼幾個形容肮臟邋遢,被邱晨勒令去沐浴更衣,有兩個不服管理的,就被邱晨直接清退回去,拒絕使用。
那兩個人被如此清退,還滿心歡喜的,二話不說就離開了。旁邊還有人暗暗羨慕,為什麼沒有邋遢一些被清退回去,也省得天天在這裡守著一大堆爛腳爛腿的民壯辛勞無比,卻得不到什麼酬勞。
但很快,這幾個心生怨念動作上難免對民壯有所輕慢,甚至故意放重了動作的也被邱晨剔除,剩下的看上去都是儘職儘責,至少對得起作為一名郎中該有的醫德之人。
第二日吃過早飯,邱晨就召集了一眾人,每人發了口罩和罩衣,然後就在一件清理出來的屋裡,給一名腳掌爛掉半截的病人實施了截肢清理。當然,這個人的腳跟和腳踝得到了保留,隻是前半個潰爛的腳掌被清理。
那些人看著邱晨一條條血管經脈細致地清理結紮,然後將傷口縫合……這樣的外科手法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哪裡不知道人家是有意傳授,少不得都心懷興奮,打點起十足的精神來觀摩學習,有幾個的手指甚至下意識地動彈著,那是下意識地在模仿著邱晨手下的種種動作。
不但這清理外傷創口的手法讓這些郎中大開眼界,就是那術前給病人喝下去的祛疼湯藥,也頗讓人讚歎,這樣剔骨療傷之痛,若非湯藥的止痛效果極好,那病人根本受不住,哪裡會如此平靜和酣睡著,讓醫者得以放心施為。
這一天,邱晨給六名潰爛嚴重的傷患做了手術,到了第二日,這個獨立的小院,東西裡屋外加兩個廂房就成了專門給病患醫治手術之處。邱晨盯了幾個手術過程之後,就不再盯進,有幾名年紀較輕、大膽心細的郎中已經很快地掌握了手術的基本清理、縫合之法。當然了,輪到他們做的已經不是截肢剔除骨骼肌肉的手術,而是一些剔除腐肉外加縫合的小手術,已經不會過多地牽涉到大動脈和筋絡之類,解剖知識的匱乏也就影響不大了。
人手充足,二三百名重症傷員很快就診治完畢,經過及時得當的清毒消炎外加營養補充治療,僅有兩名繼發感染死亡,剩下的或多或少地發了兩天熱之後,就漸漸好轉起來,其中包括邱晨截肢的十多名病患。
手術做完,因為這些人大都是下肢潰爛治療的手術,行動多有不便,生活也難以自理,邱晨又跟吳雲橋協調,從河工那邊調集了百來名身體尚算康健的民壯過來,給這些人打理生活。因為護理得當,營養充足,這些野草般的生命恢複的很快,不過三五天,傷勢較輕的已經能夠自理,又過了幾日,傷勢較輕的已經拆除了傷口的縫合線,傷口也基本愈合了。
有幾個是丕縣和清和縣過來的民壯,漸漸地就把邱先生兩次救命之事說了出來,於是,傷員們之中,漸漸地都知道,這一次能活下來,又是去年驅除了瘟神的那位邱先生救了命。
這一日,當邱晨再一次過來察看傷員病情時,就有人跪倒給邱晨磕頭答謝,繼而要求追隨……
邱晨好幾個莊子都找不起人,也沒多想,就答應了下來。這一開口子不算,很快一傳十十傳百,傷勢基本痊愈的傷員們乃至過來的護工們紛紛要求追隨邱先生。
br>邱晨見此,也沒辦法拒絕,索性就敞開了說明,她的莊子敞開了收人,不但收青壯,還可以攜帶老小過來安家。那些人非但沒有遲疑,竟更是驚喜不已,紛紛表示,一旦官府放自己回家,立刻帶著一家老小過來投奔。
對於這些,邱晨管理起來就有些吃不消了,趕緊讓秦禮回了一趟安陽城,將安置之事交給大興和秦禮處理,有他們倆將人員統計記錄在冊,然後去原住地遷移戶籍,當然,這樣做的同時也是為了摸一摸這些人的底細。
這些完了之後,邱晨主動提出,由她來安置那二三十個傷勢嚴重,雖然活下來但以後也會行動不便的民壯。隻要他們願意,同樣可以連通家小一起搬遷過來安置。
那些人幾乎不敢相信,再三確認之後,不顧雙腳不便,爬著滾著就在炕上磕頭拜謝……邱晨連忙讓人上前製止,又寬言安慰。讓他們好生養傷,他們最嚴重的不過是失了雙腳,身體和雙手都是完好的,屆時,完全可以安排一份坐著的工作,不但能夠自己養活自己,而且仍舊能夠肩負起一個男人的責任,養家糊口。
邱晨在王家屋子待了半個月,病員們的傷勢大都愈合,有些傷重的也明顯好轉起來,她也就離開王家屋子回了安陽府。在安陽府停留了一日,去了作坊看了一遍,又去南沼湖看望了一下兄嫂,晚上就歇在了楊家鋪子,跟楊家二老好好親近親近,同時也從回春堂帶了一名擅婦科的老郎中和安陽城最好的兩名穩婆過來。
二嫂趙氏臨近產期了,邱晨每每總是憂心不已。經過老郎中和兩個穩婆的診看,確定胎兒正常,胎位也正,趙氏身體狀況也很好之後,邱晨總算是略略舒了口氣。之後,向老郎中和兩名穩婆致謝過後,又許了兩名穩婆一人二十兩銀子的重賞,看兩名穩婆驚喜滿臉地連連應承著,這才作罷。
第二日一早,邱晨就轉回了劉家嶴,並當天就打發了楊樹猛回了楊家鋪子。並明言,讓二哥給二嫂伺候完月子再回來,把個楊樹猛窘的幾乎是逃也似地離開了劉家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