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一輛馬車停在周府前。
身穿暗雲紋長袍,白須白眉的善老出了馬車,他首先看了一眼虎威將軍府的門匾,這太祖親自落筆賜下的封號,即使過了三百年,仍然光彩奪目,讓他這位三品修行者,都要登門拜訪。
不過三品修行者終究是三品修行者,就算進宮麵聖,也會得到禮遇,周家自然不能夠怠慢,讓彆人看輕。
公輸盛專門從虎威兵坊回府,見到善老的馬車停下,走上前去,先拱手一禮,“見過善老。”
他身後跟著胡文郎這個家嫡傳,同樣行禮。
縱然胡文郎現在投靠了周鐵衣,但沒有被家除名,自然還是家的人。
善老這位長輩來拜訪,他怎麼都要出來迎接的。
善老成為三品很久,甚至可以說公輸盛就是聽著善老寫的《寒山集》長大的。
善老看了一眼帶著白色麵具,腰間懸掛著魯班鎖的公輸盛,在心裡想道,這周府果然是人才濟濟,眼前這公輸家傳人若不是當初被那墨家嫡傳擊敗,戴上麵具,失了口心氣,說不定也有成為上三品的可能性。
“嗯。”
善老輕輕頷首。
公輸盛麵具下,笑聲自然,“少爺知道善老要拜訪,已經在雲蘭茶苑中等候了。”
善老微微皺眉,按理來說,以自己的地位,周鐵衣這個晚輩站在門口迎接也是應該。
不過聯想到周鐵衣那恐怖的天賦以及現在和家對立的關係,不出來迎接自己,也是自然。
他也沒有在這件事上糾結。
正事要緊。
跟著公輸盛穿過周府的亭台樓閣,善老來到如同白雲鋪地的雲蘭茶苑,玉蘭花的香氣馥鬱,雪白的雲朵中,一男子,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身穿黑白道袍,發冠插著一朵黃蕊白瓣梨花,拿著一本線裝藍封道經,細細地讀著。
察覺到有人來了,周鐵衣才放下道經,起身做個道揖,“見過道友。”
善老笑了笑。
周鐵衣不稱呼自己前輩,稱呼自己‘道友’,還真是一點都不吃虧啊。
他問道,“若道不同,何以稱之為道友?”
他確實是來‘求和’的,不過‘求和’的姿勢也有很多種嘛。
周鐵衣沒有順著善老的意思回答,而是反問道,“若道不同,今日我與道友如何相遇?”
善老思忖了一息,撫掌讚歎道,“此頗有莊子‘知之濠上’之妙!”
周鐵衣也笑了笑。
當初莊子和惠子辨彆魚之樂,莊子言語上不敵名家惠子,於是耍了個花招,偷換概念。
自己也一樣,將善老口中的‘道’換成了‘路’。
兩人相視一笑。
“道友請坐。”
善老坐了下來,沒有先聊正事,而是顧左右而言他,“我看小友剛剛在看書,不知道在看什麼書?”
周鐵衣翻看自己扣在桌上的書,大大方方展示給善老看,“正讀著老子的《道德經》,剛好看到‘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這一段。”
善老撫摸著胡須,想道,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
周鐵衣以水自比,今天又穿著道袍相見,看來他也並不想要真正和家全麵開戰。
隻不過這句話後麵還跟著一句,故莫能與之爭。
若他們家和周鐵衣全麵開戰,他周鐵衣也毫不畏懼。
善老思考了一下問道,“若上善如水,為何覆舟?”
你周鐵衣自比為上善若水,為何來傾覆我家的舟船?
周鐵衣身體略微後靠,姿態輕鬆,“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不在水,而在操舟之人也,若操舟之人,察覺天時水文變化,取大道而走,不尋死路,何來覆舟之憂?”
你們家自己擋了聖上的路,何必怪我這把刀鋒利呢?
善老再次追問道,“既然舟覆,就算知道天時變化,又有何用?”
我家的‘忠義’派已經和你結下死仇,我現在準備說和這件事,伱該怎麼了結和‘忠義’派的事情?
周鐵衣答道,“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舊事物必然被新事物取代,你們家那麼多流派,就算丟了‘忠義’派,剩下的派係也會千帆競流,何必隻盯著一艘‘沉舟’呢?
善老思忖良久,歎息一聲,說道,“此句可流芳千古。”
周鐵衣自稱絕代詩仙,以一句詩壓了太學院滿院文氣,如今一見,當真是盛名之下無虛士,怪不得能夠傳出士彆三日,當令老帥刮目相看之語。
當善老說出‘流芳千古’四個字,周鐵衣就明白今天的事情基本上已經談妥了,剩下就是分給家多少利益的事情了。
他看向在旁邊站著的胡文郎,胡文郎拿出《天京報》‘’一版,遞給善老。
善老拿過報紙。
雖然現在整個天京都知道周鐵衣要辦報紙,但這報紙怎麼辦,也隻有寥寥幾人能夠儘知。
當看到家的版麵,善老先是不敢置信,隨後又釋然,看了一眼胡文郎,歎道。
“怪不得胡文郎願意供你驅使。”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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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胡文郎這個家的嫡傳,善老心情也複雜無比。
胡文郎近乎沒有師承,隻是得到了家不知道隔了多少代的零星傳承,不然也不會獨自想辦法哄著周鐵戈去月牙湖,因為他沒有師父的幫襯。
現在這《天京報》在胡文郎手中,假以時日,必然可以借助此報再立一道統。
對此,善老毫不懷疑。
因為他剛剛想要借助自身道統,推演這部分關於《天京報》‘版麵’的事情,但是卻一無所獲。
隻不過若是胡文郎的道統立下,對於整個家,究竟是好還是壞呢?
周鐵衣繼續說道,“胡文郎是主編,他的‘齊小聖’自然能夠登上《天京報》連載,不過我估摸著他寫書的速度跟不上《天京報》刊登的速度,所以這差額,還需要善老您補上。”
這個世界的家可沒有日更的說法,日萬,那更是萬萬不可能。
每三天寫一篇連載,估計都能夠要了胡文郎的命!
所以這版麵還需要引進他人的撐場麵。
在善老遞上拜帖的時候,周鐵衣就已經找過胡文郎,詳細問過善老的事情。
這位是家‘誌怪’派的代表,因為活得夠久,又時常提攜後輩,所以被家尊敬,為雲宮‘三老’之一。
既然是更為中立的‘誌怪’派,自然就是周鐵衣拉攏的對象,更何況誌怪派的短篇,本來就適合在報紙上刊載。
善老也和其他拿過《天京報》基礎版麵的人一樣,久久不願意放下。
隻能夠在心中歎道,真是利器啊,以前怎麼沒有人想過這利器呢?
想到這裡,他又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
以前必然是有人想過這利器的,隻不過沒有人敢挑戰儒家,法家的言道權柄,做這件事,更沒有本事做好這件事。
隻有周鐵衣這個怪胎降世,不僅敢做這件事,還一開始就將這件事辦得漂漂亮亮的。
善老搖了搖頭,“我已經老了,寫不動文章了,這機會還是留給年輕人吧。”
說完,他順勢說道,“你說的報亭之事我應下了,不過大家需要時間適應,畢竟這草木成長,也不是一天就能夠做好的事情,不如先在天京三十六樓試試?”
善老口中的天京三十六樓是家內部的說法,代表著家三十六座大型書樓。
周鐵衣敲了敲桌子,看向胡文郎。
胡文郎既然是主編,那麼有些事情自己就要舍得放權,交給胡文郎去判斷。
不然自己管著這麼多事,修行的時間隻會越來越不夠。
反而放權之後,自己隻需要抓住人,同時留下後手,出了事,自己找胡文郎就行。
見周鐵衣望向自己,胡文郎暗中估摸了一下,微微點頭。
既然周鐵衣已經在家內部開了一道口子,那麼這件事後續留下的任務越多,反而越能夠體現自己的價值。
周鐵衣停止敲擊桌麵,對著善老說道,“我會讓申屠元他們停下鬨事的。”
一番親切地交流之後,善老用了午膳,心滿意足地坐著馬車離開。
車上,他反複思考自己和周鐵衣今天的交流,最終不得不承認,周鐵衣對於權勢的運用可以說是爐火純青,一番對話下來,讓他甚至有種和司民對話的錯覺。
想到這裡,善老低聲說道,“當真是上善若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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