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一眼望去,除了出身福祿街四大姓李氏的紅棉襖小姑娘,其餘四個孩子,僅是穿著就天壤之彆,石春嘉的祖輩,世世代代生活在騎龍巷,守著那間名叫壓歲的老鋪子,衣食無憂,但算不得大富大貴,所以小姑娘穿得隻能算舒適暖和,但是石春嘉身邊有位神色冷峻的同齡人,披著一件嶄新名貴的黑色狐裘,臉色微白,眉眼冷漠。李槐的父親李二,是小鎮出了名的窩囊漢,李槐還有個姐姐叫李柳,不過爹娘和姐姐三人都出去討生活了,隻留下李槐一個人寄養在舅舅家,如今也一樣要離開家鄉,跟隨姓馬的老人去往那座山崖書院。最後一名少年,春衫單薄,便穿了縫縫補補的兩件外衫,滿身窮苦氣,一看就是窮巷子長大的苦孩子。
李寶瓶,石春嘉,李槐,林守一,董水井。
五位小鎮蒙童,乘坐著無法遮風擋雨的牛車,駛向那座東寶瓶洲無數讀書人的心中聖地,山崖書院,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五個孩子此時此刻,肯定不會知道,在王朝林立的一洲版圖上,無數世代簪纓的豪閥高門,哪怕削尖了腦袋,用儘了人情香火,也想要把自家子弟送入其中,跟隨那些廣袖博帶的夫子先生們,學習儒家聖賢的修身治國平天下。
他們自然更不會知道,能夠喊齊靜春一聲先生,有多麼難得。相反這些孩子當下隻會覺得齊先生規矩多,經常板著臉,一點也不讓人親近,齊先生偶爾笑了,孩子們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對了什麼,讓先生如此開懷。
李寶瓶眼尖,看到了坐在樹墩子上的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下牛車,踉蹌了一下,飛快跑到陳平安身前,猛然站定,卻又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隻挺起胸膛,說了一句“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小臉上滿是驕傲。
頭戴高冠的老人沉聲道:“李寶瓶!”
雖然不太高興,老人仍是讓車夫停下牛車。小姑娘撇撇嘴,但還是轉身跑向牛車,她突然聽到身後那家夥喊了自己的名字,回頭後,看到他朝自己揚起拳頭,輕輕晃了一晃,應該是要她努力。
李寶瓶也朝他揮了揮拳頭,示意自己會努力的。
陳平安會心一笑,覺得這個紅棉襖小姑娘的努力,多半是用在玩耍上,山崖書院處處都會留下她的足跡吧。
陳平安抬頭望去,在學塾見過幾次的掃地老人,想自己點了點頭,陳平安下意識就笑著還禮。
與此同時,後邊一輛馬車上有人輕輕放下了窗簾。
雖然隻有驚鴻一瞥,但是陳平安看清了那位人的麵容,正是去鐵匠鋪子找阮師傅的讀書人。
陳平安目送牛車馬車緩緩駛出小鎮。
若是陳平安能夠像寧姚那般禦劍淩空,俯瞰這座剛剛落地生根的千裡山河,就一定會被種種異象震撼。
有不計其數的各類飛禽走獸,在這座驪珠洞天與大驪版圖接壤的邊界線上,盤踞不動,更外邊,還有無數它們的同類在瘋狂奔向此處,像是在汲取著什麼。
那根無形的邊境線上,它們既不敢向前跨過一步,也不願往後撤離一步。
還有一位老嫗站在界線以內的溪水儘頭,上半身露出水麵,一頭鴉青色發絲如瀑布一般瀉下,在身軀四周蔓延開來,像一朵黑色的蓮花。
原本臉龐斑駁如枯樹皮的老嫗,此時此刻已是不到四十歲的婦人模樣。
又有那座披雲山,好似被地表拱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升高。
洞天破碎,降為福地。
在昔日驪珠洞天內土生土長的小鎮百姓,無論富貴貧賤,無論秉性善惡,皆有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