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輕聲問道:“敢問那大字之祖的《瘞鶴銘》,到底是否出自逋翁先生的手筆?”
杜秀才伸出雙手,按住兩壺新酒,微笑不語。
陳平安隻得再次離去,去逛條目城內的各個書鋪,最終在那子部書鋪、道藏書肆,彆錄書閣,分彆找到了《家語》、《呂覽》和《雲棲隨筆》,其中《家語》一書,陳平安循著零散記憶,起先是去找了一座經部書鋪,詢問無果,掌櫃隻說無此書,去了偽書鋪子,一樣無功而返,最後還是在那子部書鋪,才買到了這本書籍,確定裡邊有那張弓的記載後,才鬆了口氣。原來按照條目城的史誌目錄,此書地位由“經部”下降至了“子部”,但不是像浩然天下那樣,已經被視為一部偽書。至於《呂覽》,也非擺在雜家書鋪售賣,讓陳平安白白多跑了一趟。
隻是等到結賬的時候,陳平安才發現條目城內的書鋪買賣,書籍的價格確實不貴,可神仙錢竟然完全無用,彆說是雪花錢,穀雨錢都毫無意義,得用那山上修士視為累贅的金銀、銅錢,虧得裴錢和小米粒都各自帶有一隻儲錢罐,小米粒更是自告奮勇,攔住裴錢,搶先結賬,總算立下一樁奇功的小姑娘笑哈哈,搖頭晃腦,開心不已,忙不迭從自己的私房錢裡邊,掏出了一顆大金錠,交給好人山主,豪氣乾雲說不用還了,小錢錢,毛毛雨。
站在籮筐裡邊的,最後輕輕咳嗽一聲,裴錢笑著點點頭,示意自己會記在功勞簿上。
不過是花了不到二兩銀子,就買到了三本書,足夠讓陳平安去虯髯漢子那邊換取小弓了,不過是隨便給出其中一本,就能夠換取一樁機緣。
但是陳平安卻繼續找那其它書鋪,最終跨入一處名家鋪子的門檻,條目城的書鋪規矩,問書有無,有問必答,但是鋪子裡邊沒有的書籍,一旦客人詢問,就絕無答案,還要遭白眼。在這名家鋪子,陳平安沒能買著那本書,不過還是花了一筆“冤枉錢”,總計三兩銀子,買了幾本墨跡如新的古書,多是講那名家十題二十一辯的,隻是有些書上記載,遠比浩然天下更加詳實和深邃,雖說這些書籍一本都帶不走渡船,但是此次遊曆途中,陳平安哪怕隻是翻書看書,書上學問到底都是千真萬確。而名家辯術,與那佛家因明學,陳平安很早就就開始留意了,多有鑽研。
當時那名家書鋪的掌櫃,是個相貌清雅的年輕人,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十分神仙氣態,他先看了眼裴錢,然後就轉頭與陳平安笑問道:“小子,你想不想自辟一城,當那城主?隻需拿一物來換,我就可以不壞規矩,幫你開辟新城,此後諸多便宜,不會輸給那個邵寶卷。”
陳平安與此人作揖致歉道:“先生好意心領,隻是那濠梁養劍葫,是半個家鄉故人的遺物,委實是不能與先生做買賣,不然彆說是生意往來,小子因為受名家學問恩澤多矣,原本就算直接轉贈先生,都是無妨的。”
一枚濠梁,是劍仙米祜贈送給陳平安的,最早陳平安沒收下,還是希望離開劍氣長城的米裕能夠保留此物,隻是米裕不願如此,最後陳平安就隻好給了裴錢,讓這位開山大弟子代為保管。
那年輕掌櫃看著陳平安,突然撫掌而笑,“天下學問得個駁雜有何難,半點不難,唯獨難在心誠二字。今天得後世晚輩此誠心一語,已然大為寬慰吾心。所以不收錢,與你贈言幾句,要找的那本書,其實都不算是書了,就那麼點字,不在此地,在那街上第一座的誌書部書鋪,《經籍誌》,道家條目下的《守白論》,記得是誌書部,因為要比道藏部所載內容更多。”
陳平安道謝離去,果然在入城後的第一家鋪子裡邊,買到了那部記載《守白論》的誌書,隻是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仍是多走了許多冤枉路,再花一筆冤枉錢,重返道藏書鋪,多買了一本書。
路上,周米粒豎起手掌擋在嘴邊,與裴錢竊竊私語道:“一座鋪子,能放下那麼多書,各個掌櫃隨便抽出一本,就都是咱們要的書,可怪可怪。”
裴錢笑道:“小天地內,心意使然。”
周米粒恍然大悟,“果然被我猜中了。”
在陳平安四處找書的時候,杜秀才走出鋪子,來到那虯髯客旁邊,歎了口氣,“涉及修士心中,三教百家學問的取舍,那小子此舉十分凶險啊。若非出身儒家某個道統文脈,其實倒也無所謂了,隨意取舍便是,反正半點不傷道心,就算傷了,無非是事後多讀幾本書罷了,一樣可以縫補。”
漢子點頭道:“所以我起先並不想賣這張弓給他,若是故意誘人買賣,太不厚道。隻是那小子太眼尖,極其識貨,先前蹲那兒,故意看來看去,其實一早就盯上了這張弓。我總不能壞了規矩,主動與他說這張弓太燙手。”
杜秀才笑道:“可若是這樁買賣真做成了,你就能夠徹底卸去束縛了,再不用靠著什麼十萬甲兵,去斬那人頭顱,才可以脫困,終究是好事。咱們一個個畫地為牢,在此苦苦等候百年千年,年複年日複日的重複景象,確實累人,看也看吐了。”
那漢子咧咧嘴,“我若是有酒喝,保證一滴不吐。”
杜秀才笑著丟出一壺酒水,那大髯漢子接過酒壺,嗅了嗅酒水香味,滿臉陶醉,繼而傷感不已,喃喃道:“以前仗劍背弓,騎驢走江湖,隻喜歡痛飲,如今都要舍不得喝一口了。”
名家鋪子那邊,年輕掌櫃正在翻書看,好像翻書如看山河,對陳平安的條目城行蹤一覽無餘,微笑點頭,自言自語道:“書山從來不空,沒什麼冤枉路,行人下山時,從不兩手空空。越是兜轉繞路,越是一生受益。沈校勘啊沈校勘,何來的一問三不知?夜航船中,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他隨即有些疑惑,搖搖頭,感歎道:“這個邵城主,與你小子有仇嗎?篤定你會相中那張弓?所以鐵了心要你自己拆掉一根三教棟梁,如此一來,將來修行路上,可能就要傷及一部分道門機緣了啊。”
因為在陳平安來這名家鋪子買書之前,邵寶卷就先來此地,花錢一口氣買走了所有與那個著名典故有關的書籍,是所有,數百本之多。所以陳平安先來此地買書,其實原本是個正確選擇,隻是被那個假裝離開條目城的邵寶卷捷足先登了。
撚住掌櫃想了想,還是難得走出鋪子,抬頭望天,微笑道:“陸道友,豈不是被我連累,畫蛇添足,這小子似乎與道門愈行愈遠了,害你平白無故又挨了‘一劍’?”
那個剛剛登船的年輕外鄉客,既是需要治學嚴謹的儒生,又是需要雲遊四方的劍仙,那麼今天是遞出一本儒家誌書部典籍,還是送出一本道藏鋪子的書籍,兩者之間,還是很有些不同的。不然如果沒有邵寶卷的從中作梗,遞出一本名家書籍,無傷大雅。隻是這位先前其實隻是討要那“濠梁”二字、而非什麼養劍葫的年輕掌櫃,這會兒站在鋪子門外,嘴上說著歉意言語,臉色卻有些笑意。
陳平安一行人回到了虯髯男子的攤子那邊,他蹲下身,保留其中一本書籍,取出其餘四本,三本疊放在棉布攤子上邊,手持一本,四本書籍都記載有一樁關於“弓之得失”的典故,陳平安然後將最後那本記錄典故文字最少的道家《守白論》,送給攤主,陳平安顯然是要選擇這本道書,作為交換。
至於那位名家書鋪的掌櫃,其實算不得什麼算計陳平安,更像是順水推舟一把,在何處渡口停岸,還是得看撐船人自己的選擇。何況如果沒有那位掌櫃的提醒,陳平安估計得最少跑遍半座條目城,才能問出答案。而且有意無意的,陳平安並沒有拿出那本儒家誌書部藏書。
方才看到陳平安拿出四本書籍後,漢子起先有些欣慰,隻是當陳平安遞出那本道藏部典籍後,漢子瞥了眼書名,愣在當場,猶豫起來,他不著急去接過書籍,滿臉疑惑道:“公子難道不曾去過名家書鋪?”
陳平安笑道:“去了,隻是沒能買到書,其實無所謂,而且我還得謝謝某人,不然要我賣出一本名家鋪子的書籍,反而讓人為難。說不定心裡邊,還會有些對不住那位仰慕已久的掌櫃前輩。”
不遠處的兵器鋪子,杜秀才在櫃台後邊悠哉悠哉喝著酒,笑容古怪,到底是文廟哪條文脈的子弟,小小年紀,就如此會說話?
最少那個曾經專程拜訪雞犬城兩次、也遊曆過一趟條目城的伏勝老兒,就一定教不出這樣的學生。
漢子這才點點頭,放心取過那本書,哪怕他早已不在江湖,可江湖道義,還是得有的。漢子再看了眼地上的其餘三本書籍,笑道:“那就與公子說三件不壞規矩的小事。先有荊蠻守燎,後有楚地寶弓被我得到,所以在這條目城,我化名荊楚,你其實可以喊我張三。地上這張小弓,品秩不低,在這裡與公子道賀一聲。”
漢子說到這裡,裴錢聽到此處,一下子就神采奕奕,以前與寶瓶姐姐還有李槐,一起看那些演義小說,期間就看到過這位化名“張三”的虯髯大俠,而且這位江湖前輩,還有頭驢子可以騎乘!隻不過那些書籍,都是些稗官野史和江湖演義,裴錢三人當時都以為這位虯髯客是杜撰出來的人物。
漢子當然不清楚那個小姑娘在琢磨什麼,隻是自顧自說道:“本末城那位殿腳女出身的崆峒夫人,我與她侍奉的一位副城主,有宿怨,封君先前說崆峒夫人是點睛城人氏,當然是故意拿話蒙騙你的,封君多半與那邵城主暗地裡達成了某個約定。”
陳平安笑道:“先前去往鳥舉山與封老神仙一番敘舊,晚輩已經知道此事了。應該是邵城主是怕我立即動身趕往本末城,壞了他的好事,讓他無法從崆峒夫人那邊獲得機緣。”
其實一旦被陳平安找到那個邵寶卷,就不是什麼機緣不機緣的。至於邵寶卷身為一城之主,在條目城內好像十分有恃無恐,為何偏偏如此擔心自己在那本末城出手,陳平安暫時不知,實在是沒法猜。本末城,本末倒置?舍本取末?何況隻說那名士袖手,清談玄學心性,又有無數關於本末二字的解析,五花八門的,陳平安對這些是個十足的門外漢。本末城的立身之本,比起一聽便知大義、再看幾眼書鋪就能勘驗真相的條目城,要奇異古怪太多,所以到底何解?天曉得。
漢子繼續說道:“十二座城池,皆有個彆稱,比如本末城就又稱為荒唐城,城中人與事,比那曆朝曆代帝王君主紮堆在一起的垂拱城,隻會更加荒誕。”
三事說完,漢子其實不用與陳平安詢問一事,來決定那張弓的得失了。因為陳平安遞出書籍的本身,就是某種選擇,就是答案。
出乎這位虯髯客的意料,陳平安又取出了一本書籍,隻是沒有放在棉布三本疊放書籍的最上邊,而是單獨放在一旁。
那張三低頭看了眼那本書,又抬頭看了眼站在籮筐裡邊的黑衣小姑娘,立即笑道:“那就再多說一事,公子真要去了本末城,既需小心,又可放心。”
陳平安阻攔不及,隻得作罷。其實他本來是想問那個邵寶卷是什麼城的城主,不然問一句怎麼去往本末城也好,那就可以無視本末城李十郎的那道逐客令了。本末城一心想要趕人,卻又不告訴如何離城,這就很不仗義了,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漢子拿起那張小弓,陳平安則拿起棉布上邊的四本書籍,收入袖裡乾坤,再接過那張史書上記載曾射蛟兕於雲夢之圃的古弓,卻隻是名副其實的收入袖中,更沒有藏入咫尺物。
那漢子對此不以為意,反而有幾分讚賞神色,行走江湖,豈可不小心再小心。他蹲下身,扯住棉布兩角,隨便一裹,將那些物件都包裹起來,拎在手中,再取出一本冊子,遞給陳平安,笑道:“心願已了,牢籠已破,這些物件,要麼公子隻管放心收下,要麼就此上繳歸公條目城,怎麼說?若是收下,這本冊子就用得著了,上邊記錄了攤子所賣之物的各自線索。”
陳平安就接過了冊子和包裹,動作無比嫻熟,將那棉布包裹斜挎在身。
虯髯客抱拳致禮,“就此彆過!”
漢子背後憑空出現了一把長劍,氣勢淩人,如劍仙即將遠遊。
陳平安抱拳還禮。裴錢和站在籮筐裡的小米粒亦是如此。
這個化名張三的虯髯客伸手一探,身邊又驀然出現了一頭跛腳老驢,翻身上背後,笑問道:“敢問公子,江湖名諱?”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道:“劍客曹沫。”
“好名字,酒更好。”虯髯客大笑不已,就此騎驢離城而去。
跛腳驢有些瘸拐,背劍漢子在驢子背上晃晃悠悠,拿出那壺酒,一路仰頭豪飲,消逝在城門口那邊。
周米粒看了看陳平安斜挎包裹,小聲道:“裴錢裴錢,這位大胡子江湖前輩,真是碗口大的胸襟,出手闊綽得很嘞,條目城多來幾個,咱們就賺大發啦。”
裴錢笑著點頭,“可不是。騎驢子走江湖的,肯定都是頭等豪俠嘛。”
陳平安無奈道:“知道了知道了,不用故意提醒師父。”
裴錢笑眯起眼,嘿嘿笑著。
周米粒輕輕摸了摸裴錢的那顆靈光小腦闊,學那沾沾文氣的好人山主,她也要與裴錢沾沾聰明氣。
裴錢也由著小米粒摸那丸子發髻,隻是悄悄問道:“師父,接下來怎麼說?”
陳平安說道:“隨便找個落腳地兒。”
三人一起散步街上,陳平安突然伸出雙指,比劃起來。
這條夜航船上,一條相對粗淺的根本脈絡,很簡單,承認不知即是知。所以隻要秉持這個宗旨,最少短期內就一定可以行走無礙。
再經過今天接連的見聞、問答,陳平安更加確定了第二條根本脈絡,關鍵就在兩個字上邊,交互。
裴錢有些好奇,師父像是在寫字?
陳平安一邊緩緩而行,一邊以手指做筆,在身前的天地間,寫下了三句話。
震分陰陽,交互用事。
選代交互,令長月易,迎新送舊。
文字倒影,交互橫斜,山水相逢,錯綜砥礪,積土成山,積水成海。
一位身材修長的錦衣文士,出現在陳平安身邊,伸手將那些文字餘韻一一打散。
陳平安微笑道:“見過李十郎。”
那位條目城城主李十郎,沒什麼好臉色就是了,隻是默然與陳平安並肩而行,然後丟出一張青紙材質的符籙,卻非符籙,隻是寫有賣山券三字。
一張青色紙張懸空靜止,李十郎始終一言不發,一閃而逝,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陳平安將那賣山券收入手中,思量片刻,以手指抹去“賣”字的那個十字,於是紙張文字,就變成了買山券。
貴為夜航船上四城之一的城主李十郎,竟然去而複還,不過瞧著臉色愈發難看,顯然沒有想到這個年輕過路客,如此難纏。
陳平安笑嗬嗬道:“這麼巧,眨眼功夫,就又見到城主了。”
老子下棋是下不過師兄崔瀺,但是跟其他人對弈,不談棋術高低,隻談心境深淺,還真可以隨隨便便,就身前無人。
李十郎問道:“你與那青牛道士,做了一筆什麼買賣?”
陳平安隻是伸手拍了拍斜挎的包袱。
這位城主冷笑一聲,再次離去。
陳平安將那“買山券”遞給裴錢,笑道:“就當是賒欠的利息了。”
裴錢趕緊擺手,禮物太重了,她大致看得出這張紙的珍稀程度。
陳平安一邊走一邊轉頭,雖然依舊眯眼,神色卻尤為溫暖,與裴錢輕聲道:“師父第一次送你禮物,是那魚竿,還是挑燈符?”
裴錢這才收下了那張符籙,小心翼翼放入袖中。
陳平安身體後傾,與小米粒笑著承諾道:“隻要再有收獲就送你。”
小米粒小手一揮,“都是江湖中人,麼個錘子好客套。”
猶豫了一下,黑衣小姑娘撓撓頭,好像有些羞赧,不好意思開口。
陳平安停下腳步,裴錢立即心有靈犀,輕輕摘下籮筐,遞給師父。
滿臉都是燦爛笑意、雙手使勁捂住嘴巴的小姑娘,在好人山主背好籮筐後,微微彎腰,將腦袋放在陳平安肩膀上,悄悄問道:“回了家,能不能陪我做件事啊。”
陳平安笑道:“是一起去見那個賣咱們鈴鐺的江湖女俠?當然可以的,沒問題啊。”
周米粒哀歎一聲,啥跟啥嘛,“我是說咱們回了家,就一起去紅燭鎮耍啊,以前覺得太遠哩,我個兒小,一個人走不動嘞。”
因為她家在他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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