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五章 今宵爽快(2 / 2)

劍來小說 烽火戲諸侯 26026 字 18天前

她是頭一回聽說寶瓶洲那邊也有個小龍湫。

黃庭問道:“想不想跟我去太平山修道?”

令狐蕉魚想了想,搖搖頭,怯生生道:“不了吧。”

黃庭也隻是臨時起意,隨口一說,小姑娘不願意就算了,打趣道:“反正你不愁嫁。”

雲窟福地最新的花神山胭脂榜,眼前這個小丫頭片子,剛好位列其中。

令狐蕉魚有些難為情,抬頭看了眼炭火光亮映照下的女冠姐姐,對方可要比自己好看多了。

黃庭指了指牆壁上掛著的一把佩劍,笑道:“跟你不一樣,我是劍修。臉蛋漂不漂亮,可當不了飯吃。”

至於那把從五彩天下帶回的佩劍,是她從一處秘境遺址中撿來的。

約莫是仙兵有靈,算是自動認主,亮起一道劍光,就直奔她而來,她當時隻是跟在一大幫仙師後頭看熱鬨,

見那些中五境神仙們又是布陣,又是啥的,忙忙碌碌很辛苦,而她就是無聊散心,那會兒的五彩天下,一個金丹地仙,就敢開宗立派了。

此外黃庭在那邊,還收了個小姑娘當徒弟,好像是個在五彩天下誕生的“本土”孩子。

隻是這次沒一起帶回來,把孩子交給飛升城照顧了,畢竟在那座五彩天下,其實也有一座山頭,立碑篆刻太平山三字。

方圓千裡之內,修士莫入,否則就是與她問劍。

之所以能夠破例離開五彩天下,是因為那個天下第一人的寧姚,莫名其妙找到了她。

寧姚當時身邊還跟著個古靈精怪的少女,手持綠竹杖,腰懸抄手

硯,好像叫郭竹酒。

小姑娘說話很有意思,自稱是隱官大人的嫡傳弟子,劍術一般般,拳法很結實。

寧姚跟黃庭說了些桐葉洲太平山的近況,說陳平安在那邊打亂了小龍湫企圖占據舊址的謀劃。

還說黃庭如果願意重返家鄉,幫忙郭竹酒在那條光陰長河中護道一程,作為感謝,文廟不會阻攔,此地太平山“下宗”,飛升城可以幫忙照看百年……

黃庭當時看著那個與自己好像打商量的背劍匣女子。

真是難為這位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了。

當時郭竹酒大聲道:“師娘珍重。”

然後少女壓低嗓音道:“師娘,你放心,我到了寶瓶洲的落魄山,要是發現有那些狐媚子,膽敢三番五次死皮賴臉糾纏師父,嗬,那就彆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小姑娘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寧姚摸了摸少女的腦袋,神色溫柔,笑道:“你那個師父,天不怕地不怕的,最怕某事,剛好此事我最清楚。”

直到那一刻,黃庭才通過郭竹酒的先後三個稱呼,驚訝發現一個真相,原來郭竹酒的師父,就是劍氣長城隱官,也就是落魄山陳平安。

黃庭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因為陳平安,以寧姚跟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沒必要在文廟那邊白白浪費一份功德。

再看那寧姚的臉色與眼神,黃庭就覺得很有意思,你是寧姚,也會這般女子嗎?

不過這可能就是女子,就是喜歡吧。願意為了某個人,變得不那麼像自己。

令狐蕉魚低著頭,怯生生道:“黃庭姐姐,祖師爺讓我與你問句話,我不敢拒絕,也不敢與你說。”

黃庭忍俊不禁,想了想,說道:“沒事,你就跟他說,我在這邊哪天待煩了,自會離開。”

令狐蕉魚使勁點頭。

既然有了個答複,那就無事一身輕了。

瞥了眼單純的小姑娘,黃庭歎了口氣,破例重複詢問一句,“真不隨我修行?”

令狐蕉魚輕輕搖頭,彎下腰,使勁盯著爐子裡邊的炭火,小聲道:“每年都要給爹娘上墳的。去了太平山修行,就做不成了。”

黃庭點點頭,嗯了一聲。

太平山,如今隻餘自己一人。

身在在哪裡,太平山就在哪裡。

身在異鄉,隻覺孤單。

返回家鄉,反而孤獨。

桐葉洲中部一個剛剛恢複國祚的小國,在柳州一處治所在縣城,大戰過去這麼些年,如今終於恢複幾分生氣了。

夜宵攤子,一位書生和個胖子坐一桌,各自吃著一碗滾燙的螺螄粉。

其實一路走來,從秋天走入冬季,兩人,準確說來是兩鬼,他們也曾在山下見過那溪水磨坊旁,過河的運糧車隊,盤車滾滾,老翁肩挑長杆,掛著一隻野雞。

民以食為天,老牛在身邊。田家占氣候,共說此豐年。

這會兒夜宵攤桌上,其實兩隻碗不算小,隻是相較於碧遊宮的那種碗,就顯得尤其小巧了。

胖子一邊吃一邊搖頭,“這肉桂,差點意思。酸筍也沒有用那春筍裡邊的黃泥尖,至於泡山椒就更不提了,還不如之前做客的埋河水府。”

書生拿筷子輕輕敲了敲桌麵,“差不多就可以了,五文錢一大碗的螺螄粉,夠價廉物美了,你還想怎樣?”

關鍵是這個胖子碎嘴得像個婆姨,已經差不多是兩大碗下肚了,而且看架勢,還能再來一碗。

給自己取了個化名“姑蘇”的胖子,突然停下筷子,抬起頭,伸手抹了把嘴,再往桌子底板抹了抹,“一直憋著不說,也就隻好憋著不問,都憋得我死去活來了,先前那趟渡水,你咋個回事?是瞧見誰了?還是給你逮住一條漏網大魚了?明擺著是好事,又不是那俏婆姨,有啥不可以分享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鐘魁抬起手,打算結賬。

胖子急眼了,嚷嚷道:“乾嘛,牙縫都沒填滿,我還要再來一碗的。”

鐘魁沒搭理他,不過掏錢的時候,直接給了四碗螺螄粉的銅錢。

胖子打了個飽嗝,還算有點眼力勁,要是擱以往,可以升官。

鐘魁袖手而坐,由著眼前這個胖子吃第二碗螺螄粉。

這家夥也真是個少有的,傳聞年少時嗜賭如命,廢寢忘食,遊手好閒,不事操行,在這個胖子篡位立國之前,曾經親手拿棋盤砸死過人,也曾在大街上,被個不知他身份的女子,當麵打耳光卻不還手。

既能說些酸文,說那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當時春衫薄,杏花吹滿頭。

就像這會兒,也能說那人餓極了,再一乾活,吃飯就香,吃飽喝足,沾枕頭就睡。睡覺就能踏實,彆說不會再去惦念白天瞧見的大姑娘,就連皇帝都不怯了,哪還有閒工夫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鐘魁輕聲道:“窮治百病,是一個很苦的說法。”

那個胖子卷了一大筷子螺螄粉,聞起來是臭,吃起來賊香,撇撇嘴,“再苦又能如何,不還是得乖乖認命,水有源樹有根,山有來龍去脈,人有生老病死,既然是老天爺訂立的規矩,咱們不低頭也得低頭。再說了,我可不是你們讀書人,不講究什麼哀哉天地間,生民常苦辛。退一萬步說,我後世的名聲再差,可是在當年,我還當皇帝坐龍椅那會兒,自家老百姓伸長脖子讓彆國修士砍,你看他們敢砍嗎?所以要我說啊,如今北邊的那個大驪宋氏,至多也就算是我當年早早做成的境界了

。”

鐘魁笑道:“這種豪言壯語,不如先餘著。”

姑蘇咧嘴一笑,“當那人麵又如何,老子照說不誤。”

其實雙方原本早就該去往大伏書院了,之所以改變路線,一路繞水再繞山,晃蕩到此地,還能如何,還不是鐘魁大爺主意多。

姑蘇可沒有算卦的本事,不曉得鐘魁到底想什麼,以前自己還當官沒穿龍袍的時候,那個比自己還喜怒無常的前朝皇帝,時不時就會拉個算命先生過來,讓他們給自己算命,何時會死。算卦先生們的下場,可想而知。

大伏書院,是舊址重建。而書院新任山長,來自大驪王朝的林鹿書院,程龍舟,並且是那條黃庭國萬年水蛟的妖族真名。

等到胖子吃完,鐘魁帶他去往一座縣城隍廟,衙門嶄新,而且是位新任縣城隍爺。

姑蘇問道:“鐘兄弟,怎麼不直接去州城隍那邊?實在不行,咱哥倆去郡城隍抖摟威風也成呐。”

因為同時是州、府治所在,故而刺史衙門、府衙與縣衙皆同在一城,而且還是兩個附郭縣在一城的格局,也好,可以算是一雙難兄難弟了,按照官場上的門道,這就叫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作惡附郭省城。與附郭縣令相似,一地城隍爺也是差不多的處境,甚至當起官來還要更難些。

先前白天在城內閒逛了一圈,他們打聽到了些小道消息,據說這邊的兩個附郭縣,這兩年都在爭那個“首縣”頭銜。

附郭縣間的排序,一般來說是以曆史長短來排序的,但是例如“上元”、“仁和”這種嘉名的縣,似乎會優先。

如今鐘魁地位超然,類似稗官野史裡邊,那種幫著皇帝陛下“巡行天下,撫軍按民”的欽差大臣。

哪怕鐘魁其實暫時還沒有個正兒八經的酆都官身,但是就像演義小說裡邊寫得差不多,手持尚方寶劍,可以先斬後奏。所以比起地方上的封疆大臣,權柄更大,因為鐘魁完全可以便宜行事。

鐘魁站在門口,不著急登門入內,突然說道:“先前我收到了一封密信。”

姑蘇雙手使勁揉著臉,“咋的,你那個朋友,除了打斷仙簪城,又做成啥出格事啦?來,不妨說說看,看能不能嚇死我。”

鐘魁以心聲笑道:“沒什麼,就是有人搶走了半條曳落河,再一舉搬空了托月山,斬殺一頭飛升境大妖,聯手遷徙明月皓彩去往青冥天下。”

姑蘇笑嗬嗬道:“我還以為多大事兒呢,也就那樣。”

胖子擦了擦額頭,還好,沒有汗水。

“鐘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既然都是朋友,那還談什麼境界呢,要我說啊,你那朋友,越看越俊俏,男人就得這樣,乍一看,不如何,卻能讓旁人越看越精彩。”

姑蘇高高豎起大拇指,“鐘魁,你交朋友,還是很可以的,在這件事上,我確實不如你,得給你豎個誠心實意的大拇指。”

見鐘魁似笑非笑,胖子用大拇指蹭了蹭臉龐,“他這相貌,在我年輕那會兒,都得讓他三分!”

這個胖子,明擺著開始亡羊補牢了。

之前還覺得年輕隱官,能夠拐騙那寧姚當道侶,就是個定然擅長花言巧語的大豬蹄子,是個腸胃不好、吃不得粗糧的主兒。

結果一聽說蠻荒腹地那邊的這幾樁天大變故。

姑蘇再聯係鐘魁與那大妖烏啼的那場對話內容。胖子用屁股想,都知道是誰做出來的一連串勾當了。

哪怕不是陳平安的親自遞劍,可好歹是這位年輕隱官帶頭領銜,功勞大了去,所以立即見風轉舵,“這等千年不遇的豪傑,回頭一定要幫我引薦引薦,彆說稱兄道弟了,就算喊他一聲哥,我不虧心。”

鐘魁笑道:“馬上就能見麵了。”

回望一眼街道,鐘魁突然臨時改變注意,笑道:“找個地方喝酒去。”

胖子拍胸脯道:“老規矩,我結賬!”

鐘魁看向胖子。

胖子悻悻然道:“新規矩,以後一律我結賬,事先說好,喝花酒除外啊。”

不然按照他姑蘇大爺的一貫宗旨,做人不貪大方二字,當鬼莫貪豪爽二字。

鐘魁笑問道:“聽說你一直珍藏著玉版十三行?”

胖子轉頭狠狠呸了一聲,“哪個史官豬油蒙心了,潑我臟水壞我名聲!”

鐘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沒有的話,我勸你就彆見我那個朋友了,悠著點,他這個人很記仇的。”

一旁胖子眼珠子急轉,開始權衡利弊。

鐘魁走向一處路邊酒肆,落座後,就開始默默喝酒。

聰明人願意做傻事,好人可以做成壯舉。

何為俠客,就是骨子裡流淌著一條江湖。

今宵爽快,有客有酒,趁一天風清月白。

————

夜幕沉沉,到了蒲山雲草堂的山門口,陳平安與兩位門房修士自報身份。

不過比起上次,多了個仙都山的身份。

門房這邊顯然被打過招呼了,隻聽說過“曹沫”,便讓曹仙師稍候,立即以一隻折紙而成的青鳥符傳遞此事。

小陌打量了一眼,有點眼熟。這一道蒲山秘傳的傳信符籙,女子騎乘青鳥狀。

很快就有兩人趕來山門這邊,迎接陳平安這一行貴客。

薛懷,遠遊境武夫,這位老者相貌清臒,氣態儒雅,頭戴綸巾,飄然出塵有古意。

所以雖

是武學宗師,卻在山外一直被敬稱為薛夫子。

薛懷身邊跟隨一位仙風道骨的老元嬰修士,手捧拂塵。

上次為人護道,薛懷在遊曆雲窟福地的黃鶴磯時,就已經與曹沫和鄭錢打過照麵。

作為葉芸芸的嫡傳弟子之一,薛懷與那個金頂觀的首席供奉蘆鷹,同為一大幫年輕人的護道人。

師父葉芸芸當時本想與曹沫問拳,那個曹沫卻自稱是晚輩,並且婉拒了問拳一事。

聽師父事後說,那個薑尚真說好友曹沫此人,接連拒絕了三次。

可既然對方是鄭錢的師父,薛懷倒不至於覺得是曹沫如何故弄玄虛了。

彆說是對方親手教出的一位高徒,能夠在金甲洲和寶瓶洲兩處戰場大殺四方,殺妖無數,救人亦多,何況這位弟子,還有那與大端曹慈問拳四場的壯舉,就算是薛懷自己,哪怕是個遠遊境武夫,也不覺得自己能夠做出彆人一個弟子的類似事跡,隻說與曹慈問拳一事,估計曹慈根本就不樂意出手吧。

薛懷在方才覆地遠遊的下山途中,其實第一眼就看到了曹晴朗,還有那個手持行山杖的小陌。

薛懷抱拳歉意道:“曹仙師,我師父與一位朋友出門遊曆了,不在山上,隻是離著不算太遠,祖師堂已經飛劍傳信,至多一個時辰,就可以返回蒲山。”

一旁元嬰老仙師打了個拂塵,稽首致禮,畢恭畢敬道:“檀溶,古木檀,水盛溶。如今忝為蒲山掌律,拜見曹仙師。”

不是老仙師好說話,見人就給大禮,事實上,在蒲山祖師堂,檀溶是出了名的不好說話,家主兼山主的黃衣芸不管事,就由不得檀溶不立規矩當惡人了。

而且天下仙山、門派的掌律祖師,幾乎就沒幾個是好脾氣的。

實在是自家蒲山,與這位駐顏有術的曹仙師,結結實實欠了一份天大人情,之前青虎宮陸雍的一位嫡傳真人,主動登門蒲山,送來了足足兩爐子羽化丸,一顆神仙錢都沒收。

按照山主的說法,正是眼前這位曹仙師,幫忙蒲山與青虎宮牽線搭橋。

陳平安抱拳笑道:“久聞檀掌律是山上的金石大家,珍藏印蛻千冊印章萬方,晚輩肯定要借此良機,逛一逛的檀掌律的千金萬石齋。”

“不曾想曹仙師也有此好?”

檀溶臉上笑容更濃,需知這位老元嬰,生平最瘙癢處有二,一是在半百歲數,就已是蒲山祖師堂的“兩金”嫡傳,既是金丹境修士,又是金身境武夫,故而曾經親手篆刻一對私人藏書印。再就檀溶這印譜印章的收藏極豐了。

檀溶領著這撥來自仙都山的客人,一同禦風去往蒲山待客之處,位於鄰近山巔祖師堂的崖外雲海上。

隻有款待貴客,雲草堂才會揀選此地,白雲深處有一棵綠意蔥蘢的參天古樹,蔭覆數畝,圍以一圈白玉欄杆。

雲草堂弟子,無論男女,皆多才情,幾乎人人精通琴棋書畫,很大功勞,來源於此。

先前一路上與那位曹仙師相談甚歡,起先還以為對方聊起金石一道,隻是說些惠而不費拉近關係的客套話,不料雙方越聊越投緣,說起某些知者寥寥的印蛻,對方臧否評語,往往一語中的,極有見地,絕不是上山前臨時抱佛腳,看幾本印譜書籍就能夠說出來的行家話。

小陌就又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十八般武藝傍身,絕不會閒置,總有用到時。

裴錢斜瞥一眼某人,好像是說我師父會的,你會嗎?怎麼當的得意弟子?

曹晴朗無可奈何,沒來由有些懷念那個郭師妹。

郭竹酒要是在這裡,最頭疼的,就該是裴錢了。

每逢樹上百花綻放,花開一朵,便有一位玲瓏可愛的嬌俏女子,現身其中,它們都是煉形成功的花卉草木精魅之屬。

這等山上獨一份的絕美仙家景致,頗為消耗天地靈氣不說,即便是檀溶和薛懷,也不是誰想見就能見到的。蒲山曆代家主,對那些小家夥一向禮敬,不可隨意打攪它們的清修。所以小家夥們脾氣不小,經常消極怠工,一旦花開,躺那兒趴那兒紋絲不動,可就要鬨笑話了。又不是沒有過這樣的尷尬局麵,訓又訓不得,打罵更不舍得,還能如何,要知道上次兩位貴客登門,可是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淵,領著新任宗主薑尚真,聯袂拜訪蒲山。

上次花開時,罵聲無數,此起彼伏,甚至還有不少精魅,或叉腰或跳腳,朝那薑尚真吐口水。

那個吊兒郎當的新任宗主,便四處飛奔,雙手捧起接那場“雨水”,還舔著張臉,連連道謝呢。

最後還撂下一句“好雨知時節,遇我乃發生。”

這般貴客,少來為妙。

所以這次掌律檀溶下山之前,專程來這邊事先打過招呼,還得昧著良心說今天這撥貴客,其中那個曹沫,雖然頂著個玉圭宗末等客卿的身份,可他其實與那薑尚真半顆銅錢的關係都沒有的。然後老掌律自己擔心弄巧成拙,再鄭重其事說了那兩爐子青虎宮坐忘丹的事情,以及那個“鄭錢”的事跡,小精魅們便神色殷勤,早早就十分憧憬了。

白雲如鋪在天上的地衣,亮如白晝。

在作星象排列的十數白玉石凳旁,檀溶等客人們都已落座後,老仙師就從袖中取出一枚色如碧玉的青銅小磬,以手指輕敲三下,清越悠揚。

樹上從高到低,次第花開,花中女子們或身姿曼妙,翩翩起舞,或撫琴或吹笛,以古言古語傳唱歌謠,她們身形長約一指,皆神仙娥眉,作古鬟髻,衣衫煙霓,裙袖廣長,香氣環旋,景象旖旎且仙氣縹緲。

等到異象結束,陳平安起身

與那些棲居古樹的仙真們抱拳致謝,小陌三人當然是跟著起身。

其中有一袖珍女子,懸佩白玉靈璽,頭戴古樸太真冠,容眸流眄,神姿清發,她挪數步,站在花瓣旁邊,問道:“曹仙師,聽檀掌律說尊駕來自玉圭宗?可認得那位戰功彪炳的薑老宗主?”

檀溶立即擔心不已,隻是這種事情,又不好以心聲提醒曹沫什麼。

陳平安卻早已心領神會,出門在外,尤其是在女子麵前,誰說自家與薑尚真是朋友,傻不傻,故而毫不猶豫搖頭笑道:“曹沫隻是個不入流的玉圭宗客卿,哪裡能夠有幸認得薑老宗主,萬萬高攀不起的。”

我家落魄山,隻有周肥周首席,從無什麼薑尚真。

那女子似乎將信將疑,最後隻是嘖嘖搖頭道:“男人呦。”

她倒是沒有繼續多問什麼。

蒲山的酒水,比雲霧茶名氣更大,在山上被譽為小百花釀。

隻送不賣,蒲山又不缺錢。

光是蒲山之外七十餘處山水租金,所以蒲山管錢的祖師,曆來是最輕鬆的。先前一次祖師堂議事,商量大戰過後,各地收取租金一事,葉芸芸關於此事,言簡意賅,隻給了兩個字,算了。

葉芸芸一般不太參與具體庶務,掙錢花錢,都是當那甩手掌櫃,可是她隻要每次現身,曆來是一言堂。

山主發話,也就不用討論什麼了,蒲山很快遞話出去,不管是名山大嶽還是江河湖泊,祠廟,隻要是名正言順的繼任者,一律免租百年。

等著葉芸芸返回山頭,檀溶再次與那曹仙師謝過兩爐羽衣丸一事。

要不是那個管錢的老財迷,如今在外奔波,忙碌購置幾個新山頭,不然此次曹仙師造訪雲草堂,就他那麼沒皮沒臉的老家夥,估計都得鞠躬道謝才甘心,因為此人的幾位嫡傳弟子,就都各自分到了一顆羽衣丸,使得破境一事,要麼更有把握,要麼就是有了眉目。

陳平安笑著說自己當初隻是幫忙提了一嘴,說蒲山打算購買一爐坐忘丹,也沒有想到青虎宮最後會送出,估計還是因為陸老神仙他由衷認可蒲山的門風,不然最多就是買賣價格上有所實惠。

真相如何,檀溶和薛懷當然心知肚明,隻是對方有意這麼說,算是幫著蒲山抬轎子,終究是顏麵有光的事情。

雙方隨口聊到了那個吳殳的開山大弟子,金身境武夫郭白籙。

薛懷對這個晚輩,不吝讚美,篤定郭白籙未來的武道成就,會很高,一個二十歲的金身境,關鍵是年紀輕輕就拿過了兩次最強二字,武運在身。

陳平安點頭說了句,郭白籙肯定前途不可限量。

裴錢正襟危坐,麵無表情。

不管是純粹武夫,還是山上修士,如今都認可一事。

那就是以大端王朝的曹慈領銜,由他單獨一人,帶頭走在最前方,在武學道路上一騎絕塵。

此外曹慈的身後,比如眼前這個寶瓶洲的鄭錢,中土神洲的鬱狷夫,以及類似桐葉洲的郭白籙,這些在近二十年內得過“最強”二字的,算是最有含金量的年輕一代,畢竟是浩然、蠻荒兩座天下的最強某境。

薛懷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與鄭錢切磋拳法的念頭,終究是貴客,對方一行人還沒見著師父,自己就跟人打一架,不合禮數。

再說了,本就是一場勝負無懸念的問拳。

薛懷還真不覺得自己能夠在鄭錢手底下走過二十招。

撐不撐得過十招?就得試試看才知道了。

閒話說儘,酒過三巡,山主還是沒有趕回蒲山,比預期晚了,檀溶隻好帶著曹仙師一行人去往自家的千金萬石齋。

一般客人,休想踏足此地,一方方珍愛藏印如豪傑白眼看天。書似美人,何必拋媚眼給瞎子看。

當蒲山掌律言及那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自己暫時未能收錄,遺憾不已。

隻說已經與兩條外鄉跨洲渡船的管事,都一一打好招呼了,一定要幫自己與皚皚洲那處山頭重金購買,連同路費算在其中便是,反正價格多貴都沒問題。

其中一位去過倒懸山的渡船老管事,每每談及那位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必會口口聲聲“新任隱官”,從不稱呼為什麼“末代隱官”,渡船管事那叫一個眉眼飛揚,說自己雖然未能親眼與新任隱官麵對麵商議,但是後來在倒懸山的春幡齋,他落座的那張椅子,離著隱官那條寶座,可就隻隔了兩條椅子!與邵雲岩、晏劍仙和納蘭煥彩幾人議事結束後,他去摸過那條椅子的椅背,沾沾仙氣,檀掌律你彆笑,當時我隻是起身慢了些許,比不過那撥臭不要臉的同行,結果還得排隊呢。

好一通唾沫四濺的言語,說得蒲山掌律哭笑不得,劍氣長城,當然知曉,隻是更多消息,其實也就沒什麼了。

桐葉洲曆來不問天下事彆洲事。

可畢竟是有求於人,檀溶當時就隻能做個樣子,笑著點頭,等到對方說彆笑的時候,老掌律就隻能真的板起臉不笑了。

最後老管事開始吹牛皮不打草稿了,說你要是早點討要那兩本印譜就好了,我與那位新任隱官打個商量,白送都有可能的。

檀溶當時還能如何,繼續點頭稱是。

此刻老仙師卻沒有發現,除了身邊那個神色自若的曹仙師,之外三位客人,都神色古怪起來。

————

在蒲山地界的邊緣,沛江源頭的一處水神祠廟內,一處雅靜廂房,有個黃衣女子,正在跟兩個朋友一起飲茶,正是那種從寶瓶洲那邊遠銷本洲的老樅水仙

,喝得她直皺眉頭,已經用上了沛江頭等泉水煮茶,結果還是這般滋味,到底是誰定的價格,掉錢眼裡了吧。

屋內其餘三位,皆是女子,其中一位,便是這處祠廟的東道主,被山上仙師俗稱為“東海婦”的水神娘娘,姓寇名渲渠,如果不是黃衣芸點頭要喝這外鄉岩茶,她還真不好意拿出來待客。

葉芸芸這次前來祠廟,是跟寇渲渠聊些走江的具體事宜,因為是沛江水神,沒有在沛江走水的道理,毫無意義,所以葉芸芸先前與大泉王朝那邊談妥了,選中了那條舊大瀆龍宮所在的埋河,還是皇帝姚近之親自出麵聊的,很順利。

那位埋河水神,碧遊宮之主柳柔,也很好商量,很快就回信一封蜃景城皇宮,就倆字,歡迎。

在葉芸芸對麵,坐著個姿纖細的少女,粉霞紅綬藕絲裙,披鶴氅。

她看著隻是妙齡少女的容貌,卻是桐葉洲一個資曆極老的元嬰境了。

正是白龍洞的當代洞主,名叫許清渚,道號閏月。

美姿容,神情蕭散,有林下風氣。

許清渚自幼喜歡赤足行走,有那“終身無履襪”的古怪習慣。

而蒲山雲草堂之所以會參加那場桃葉之盟,還是金頂觀杜含靈建言,由她來當的說客,不過就隻用一個理由,許清渚便說服了原本不願意摻和此事的好友黃衣芸。

桐葉洲需要一個願意出拳、且不計代價、不談後果的止境武夫,來震懾彆洲修士。

許清渚先前已經在蒲山做客,待了好一段時日,因為她很快就要閉關,破境一事,成敗未知。

最後一個女子,年紀最小,道行最低,她是葉芸芸的晚輩,葉氏子弟葉璿璣,這位年輕女修的家族老祖,是葉芸芸的兄長,一直管著雲草堂的財庫。

葉璿璣隻要是出門在外,都習慣身穿一件龍女湘裙法袍,腕戴一串明珠手釧。她抬起茶碗時,抬了抬手腕,瞥了眼珍愛手釧,偷偷一笑。

因為那位如今身為天下陸地水運之主的澹澹夫人,讓淥水坑放出話來,府中再無虯珠,一顆都沒剩下。故而這種明珠手釧,就算是已成絕唱了。故而如今在山上,手釧價格暴漲,比原價翻了兩番都不止。可惜當年她掏光了腰包,再與同門借錢,也隻買了三串掌上明珠釧。所以如今在蒲山當財神爺的那位自家老祖,再不好意思成天說她胡亂花錢了。

許清渚說道:“我需要馬上要回山閉關,就無法在岸上為渲渠從旁護道了。”

寇渲渠舉起酒碗,還是來自寶瓶洲的一隻仿花神杯,嫣然笑道:“哪敢讓洞主護道,未來若是還能走瀆,再來勞駕洞主。”

神色冷清的許清渚,也隨之一笑,舉起那隻還算燒造精良的茶杯,“共勉。”

喝過了茶水,葉芸芸沒讓寇選渠同行,三人出了祠廟,在沛江源頭的岸邊散步。

許清渚摸了摸一旁葉璿璣的腦袋,笑問道:“璿璣,這次難得跟隨山主出門,有沒有偷買邸報?”

葉璿璣瞥了眼既是葉氏家主又是蒲山山主的黃衣芸。

沒敢說。

葉芸芸說道:“隻要不將看過的山水邸報帶回蒲山就可以了。”

葉璿璣這才打開了話匣子,與山主和閏月前輩說了好些北邊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的奇人趣事。

比如聽說寶瓶洲北嶽披雲山,又要舉辦夜遊宴了。

可惜自家桐葉洲的山水邸報,消息太過滯後,況且很多山上事都是以訛傳訛,不然就是照搬抄錄寶瓶洲的邸報內容,故而是那二道甚至是三道販子了,意思不大。比如直到現在,葉璿璣才知道那個北俱蘆洲骸骨灘的披麻宗竺泉,竟然早就卸任了宗主一職。還有那在中土文廟議事期間,有個橫空出世的不知名高人,自稱“嫩道人”,道法無敵,術法通天得一塌糊塗,竟然打得一位老飛升毫無還手之力,再有九真仙館的一位仙人,同樣在那是非之地的鴛鴦渚,被一個來曆不明的年輕劍仙,問劍一場,前者差點死翹翹。當然還有那個名叫落魄山的不知名山頭,一場觀禮同洲宗門正陽山,惹出了天大的動靜,說是山崩地裂都毫不誇張呢。

聽到這場觀禮,許清渚終於開口笑道:“芸芸,巧了,那個年輕山主,好像名叫陳平安,他與你是差不多的登山路數,既是修士,還是武學宗師。”

葉芸芸顯然也已經聽說對方的名號,搖頭道:“說是差不多,其實差很多,對方不單單是練氣士,還是劍修,更是一個跟風雪廟大劍仙魏晉差不多,是四十來歲躋身的玉璞境。如果隻是按照邸報上邊的說法,我如果能夠與之問拳一場,勝算不大。”

許清渚嘖嘖兩聲,“這種話也就黃衣芸說來不腰疼了。”

她繼而有些神色幽怨,“人比人氣死人,你出門一趟,就白得了兩爐子羽衣丸,看我,在家中沒挪步,就招惹了大泉王朝的那位姓姚的府尹大人。”

葉芸芸言語一向直接,“這就叫屋大人少,多生精怪作祟。屋小人多,易生口舌是非。”

許清渚氣得不輕,伸手擰了擰葉芸芸的胳膊。

葉芸芸不理會,隻是眉宇間淡淡愁緒,仿佛憂慮比許清渚更多幾分。

許清渚的嫡傳弟子當中,有個昵稱麟子的孩子,名叫馬麟士,這個小王八蛋一趟出門遊曆,沒少闖禍,先是在大泉王朝的蜃景城,跟個獨臂瘸子,大鬨一場,事後才知道竟然是京城府尹,大泉女帝的弟弟,從一品的郡王。

之後又在薑氏雲窟福地那邊,跟一撥人起了衝突,連累尤期被一個自稱綽號“無敵小神拳”的孩子,當場踹翻在地,而且看上去,還是那種毫無還手之力的碾壓。一個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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