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禦風懸停白雲中,陳平安看著腳下那條大河,位於水源附近,大地之上已經有了個仙家渡口的雛形,當然是彆家的。
這條與西海銜接的萬裡大河,早有多方勢力,都不約而同相中了這處極有可能成為聚寶盆的風水寶地,因為這附近的廣袤地帶,彆說宗門或是宗門候補,連個喊得上名字的元嬰境都沒有,隻有幾個忙著做供奉當國師、或是開山立派的金丹地仙。
所以就有五六個離著自家山頭頗為遙遠的仙家勢力,或者與那些附近剛剛複國、或是最新立國的山下王朝以及藩屬,一方出錢,一方出人出力,或是幾個有香火情的仙家門派相互結盟,陸陸續續,開始在兩岸自建渡口,再請那些精通水法的修士,出山相助,或施展本命神通或布陣,聚攏長河水運,凝聚不散,再與其他勢力爭搶天地靈氣。
是個再淺顯不過的道理,一張桌子上邊吃同一碗飯的,誰多吃誰就少,誰吃飽誰就餓肚子。
陳平安沿著那條大河繼續趕路,去往河流中段,很快就到了那處此行目的地。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各方勢力勾心鬥角,明裡暗裡,打了幾架,最後大河源尾兩地,再加上中段,隻有三家山頭,算是站穩腳跟了,其餘幾股勢力,都陸陸續續或主動或被動放棄了。
結果一處半途而廢的河邊渡口,能拆掉能帶走的,都已經搬遷一空,倒是還留下個渡口雛形的殼子,隻是那邊的渡口地基已經打好,彆小看這些土工事宜,光是夯土一事,就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隻說渡船落地靠岸一瞬間的那份山根震動,若是渡口不夠結實,當場就要出現一個牽連甚廣的大坑。所以此處渡口的舊主人,算是虧了一大筆神仙錢,實在是沒把握能夠掙錢,就及時收手撤出了。
建造山上渡口一事,就是個拿金山銀山去填補一個巨大湖泊的活計,風險巨大,可以視為一場豪賭。
除了大興土木,打造山水陣法,建造出一處處停泊船塢,之後聚攏山水靈氣一事,又是一筆巨大開銷,不然哪家渡船腦子進水了,願意在此花錢停靠補給靈氣,而且一旦渡口建成了,結果到頭來就沒有幾條渡船光顧,更會入不敷出,神仙錢打水漂不說,還會連累師門吊死在一棵樹上。一件雞肋的法寶靈器,還可以轉手賤賣,可是這種趴窩不動的山上渡口,誰肯傻乎乎接手?
再者任何一座嶄新渡口的出現,對於鄰近仙家渡口而言,就是一場奪人財路的,無異於大道之爭。
因為渡船數量的增增減減,大體有數,新建渡口,就要從同一隻碗裡分走一杯羹。
陳平安望向腳下大河,
這就是繼牛角渡、野雲渡之後屬於自家山頭的第三處仙家渡口了。
在外人眼中,此處嶄新異常的渡口“遺址”,已經被某個不要臉的門派的某個不知名仙師,白撿了個現成。
一個白衣少年,前不久在那邊擺了個攤子,迎接各路豪傑,一張桌子,擺上三碗酒,對外揚言,三拳,三道攻伐術法,劍仙嘛,就隻能遞出兩劍了,三劍哪裡扛得住。
反正老子要錢沒有,爛命一條。
三招兩劍打死我,報數十下,老子如果還沒能起身,這座渡口就是你們的了。
所以相距不過千裡的那座渡口,重金聘請了一位金身境的武學宗師,來此出拳。
那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嚇了所有觀戰修士們一大跳。
不是少年扮豬吃老虎,如何術法通天,而是被人問拳後,隻挨了一拳,就倒飛出去十數丈,滿地翻滾,然後老半天倒地不起,還要顫顫巍巍抬起一條胳膊,大概意思是說緩緩,先讓我緩緩,我馬上就可以站起身,我一定可以的……
那個金身境武夫遞拳之後,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也沒馬上出手,問拳當然是真,畢竟拿了鄰近渡口仙師一筆神仙錢定金的,可他不想真的鬨出人命來啊。如今大伏書院規矩重,隻要是山下糾紛,死了個譜牒仙師,都是需要立即跟書院報備的,他這輩子打小就最煩讀書,自然不想去大伏書院補上一筆讀書債。
等到那個少年搖搖晃晃站起身,拍了拍胸脯,才說了一句再來,結果就是一口鮮血噴出,差點就躺在地上繼續休息去了。
所以那位武夫的第二拳,隻得稍稍收力幾分,仍是打得那個白衣少年在空中轉圈圈,然後重重摔在地上。
武夫當場就納了悶了,自己這一拳,不說如何輕巧吧,可是不管如何,肯定並無旋勁拳罡啊。
第三拳,武夫幾乎算是硬著頭皮加重力道了,畢竟三拳過後,如果少年還能站起,自己就算白跑一趟了,會少去半數神仙錢。
這拳過後,可憐少年,數次雙手撐地,想要爬起身,又數次口吐鮮血,重重趴下,奄奄一息,最後麵門貼地,顫顫巍巍抬起一手,豎起大拇指,大概是想說……好拳?
如此一來,讓那個金身境武夫,都有些愧疚了。
最後少年仍是在快要數到九的時候,坐起身,再踉蹌站起。
武夫趕緊將少年攙扶起來,扶著他,或者說是拖著少年一起去往那個酒攤子,武夫自己喝了三碗酒,雙手抱拳告辭,說是得罪了。至於贏了拳才能收入囊中的剩餘半數神仙錢,這位金身境武夫是半點不多想了,愛咋咋的,反正老子下不去那個狠手。
當天那個正在燐河源頭建造渡口的勢力,就馬上請出一位金丹境瓶頸的老修士,兩件本命物,配合攻伐術法,極有殺力。
幾乎是一瞬間的接連三道術法過後,白衣少年躺在大坑之中,衣衫襤褸,口吐白
沫,抽搐不已。
結果不等十個數報完,就艱難起身,醉漢一般,走向酒桌那邊,老金丹未能得手,隻是冷哼一聲,不喝酒便禦風走了。
不到一個時辰,在大河入海口的那座渡口,就派了一位金丹境劍修出馬,禦劍而至。
結果這場架打得更莫名其妙,肉包子打狗了,不知怎的,那個金丹劍修,好像隻是與那少年以心聲聊了幾句,竟然就開始翻臉不認人,劍修收了一大筆定金後,倒是沒賴賬,卻是朝那條大河,祭出本命飛劍,三劍劈空,打完收工。
這也就罷了,那個狗日的金丹劍修,竟然代替那個白衣少年,看守攤子,還對外揚言,說是改規矩了,問拳問劍,切磋道法,都照舊,但是他會還禮三劍。
如此一來,誰敢來觸黴頭?
這位金丹劍修,大一百歲了,剛剛三甲子,名為陶然。
是桐葉洲本土劍修,卻一直是山澤野修。
如今就在河邊捕魚,偶爾抓隻老鱉,燉上那麼一鍋,先前來時就帶了七八種佐料,絕不虧待自己。
陳平安早早落在河畔,散步走向那處簡陋攤子。
遠處那位劍修,正在岸邊拖拽著一張漁網往攤子走去,有幾條魚在網中活蹦亂跳。
就是不知道這位劍仙的手藝如何。
陳平安之所以會來此地,其實還有一件密事,就是有人會在渡口附近,在此立國,而不是複國,不過準確說來,勉強也能算是一種複國。
仙都山的青萍劍宗,未來下宗祖師堂譜牒修士,元嬰境劍修邵坡仙,會幫助身邊那個婢女蒙瓏,為她賜姓獨孤,改名為獨孤蒙瓏,他自己則繼續躲在幕後,準確讓寶瓶洲那個注定複國無望的舊朱熒王朝的獨孤姓氏,在桐葉洲重新開國,重建太廟,既可算是延續了國祚,又與寶瓶洲故國適當撇清了關係。
這一切,邵坡仙當然是得到了崔東山的授意和支持。
以中嶽山君晉青的性格,肯定會在自家山頭那邊……再次向南方作揖遙遙禮敬了。
那位金丹劍仙到了攤子旁邊,甩了漁網在地上,指了指桌上三碗酒,與岸邊走來的那撥人,以拗口彆扭的一洲雅言,跟對方出聲提醒道:“我如今是仙都山,暫不記名的客卿。”
劍修陶然先自報名號,再伸出手指,遙遙指了指那張桌上的三隻酒碗,說道:“通知一聲,如今規矩有變,各出三招。”
至於仙都山在哪裡,這個身為不記名客卿的金丹劍修,其實他自己當下也不清楚,隻知道在北方,暫時當家做主的,就是那個白衣少年,姓崔。
之所以“臨陣倒戈”,
一來自己早年在那場戰事中受了傷,劍心幾乎破碎,道心更是稀爛,其實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紙糊金丹了。
不願去公門裡邊當差,這輩子都不會去的。受不了那些人前一套人後又是一套的嘴臉。
不然再不濟,陶然也還是個金丹境,還是劍修,怎麼都不至於拋頭露麵,掙這種丟人現眼的神仙錢,做這種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跑腿勾當。
隻是到了這邊,確實打不過對方,實力懸殊,那個貌若少年的家夥,竟然是個元嬰境。
再就是對方,承諾自己哪天正式擔任了仙都山的客卿,就可以得到一件可以用來縫補劍心、溫養魂魄的山上重寶,法寶品秩。
隻不過這類嘴上說說的漂亮話,他沒當真,山澤野修有點好,就是懂得認慫。
隻是此外還有個添頭,真正讓他心動了,跟錢什麼的沒關係,那位姓崔的,說自己認識幾個劍氣長城的劍修,以後可以幫忙引薦一二。
陶然半信半疑,當然懷疑更多。
因為如果沒有記錯,桐葉洲去過劍氣長城曆練的劍修,好像就隻有一個名叫王師子的劍修。
與自己一樣,是惹人嫌的山澤野修出身,對方是在金丹境去的劍氣長城,
雖說去時金丹,回時還是金丹,但就憑他敢孤身前往劍氣長城,並且願意置身戰場,陶然就願意由衷佩服。
不過這家夥腦子抽筋了,竟然跑去桐葉宗當了祖師堂供奉,從山下豪傑變成了山上走狗,就當是自己看走眼了。
陶然自己當下的處境,也是自找的下場,殺了一頭金丹境的妖族小畜生,還是對方托大了,隻是很快就被一位元嬰老畜生的扈從重傷了,一把本命飛劍,就是在那次受創,慘不忍睹,縫補起來,鐵定是個吃錢無數的無底洞了。其實當年硝煙四起,哪裡不是實力懸殊的戰場,一邊倒的屠戮?
無數京城、陪都、州郡城池,被妖族大軍席卷而過,這位山澤野修出身的劍修,都忍住了,關我鳥事。
到頭來隻是因為一件小事,約莫是自己腦子一樣抽筋了吧,反正就是終於沒能忍住。
沒辦法,有些苦頭,總是吃了一次又一次都不長記性,這輩子都是這個鳥樣了,改不掉的。
不曾想,最後隻有那個自己原本最反感的薑尚真,才算條漢子。
罵薑尚真,需要理由嗎?不需要。
何況他還真有好幾個理由,比如早年自己愛慕的兩位山上仙子,竟然都被同一頭豬拱了。
身為雲窟福地的薑氏家主,陶然怎麼罵怎麼痛快,也就是自己境界低,打不過對方,不然還要當麵罵。
但是對方作為玉圭宗的老宗主,薑尚真的所作所為,陶然還真就罵不出口。
所以那位崔仙師,離開渡口之前,還跟自己吹了個比天大的牛皮。
說隻要成了
自家仙都山的記名客卿,以後哪怕當麵罵那薑尚真,薑尚真都不會還嘴,還要賠笑。
於是陶然如今就獨自一人,在這邊幫人看守家業,如此說來,自己隻比王師子稍好點,都是看門狗唄,但是仙都山既然半點名氣都沒有,怎麼都比那個桐葉宗好吧。
至於何時正式開工動土,繼續建造這座渡口,崔仙師說得等到明年了,信誓旦旦,一群王八蛋,想跟自己搶生意,鬨呢。
等著,回頭就並了它。
白衣少年抖了抖雪白袖子,大手一揮,畫了一個大圈,說到時候這兒,就是一國東西兩渡口的景象了。
習慣就好,是個滿嘴跑渡船的主兒。
所幸那個元嬰境修為是真的。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我們都來自仙都山。”
陶然愣了愣,還是半個自家人?
聽說對方來自仙都山,陶然就有些好奇,這還是崔仙師之外,陶然見著的第一個仙都山人氏。隻是怎麼瞧著不像是修道之人,反而是純粹武夫?
不過看起來,比那位崔仙師正經、是正常多了。
莫不是崔老元嬰的徒子徒孫?
畢竟山上修士,往往是看著越小,境界越高,年紀越老。
對方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姓陳,名平安,是崔東山的先生。”
好家夥,又來個說話不靠譜的。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一個元嬰境老神仙的先生?
好歹換個像樣點的稱呼,比如師父?傳道人?
你怎麼不乾脆說自己是寶瓶洲的那個陳平安?
老子真想按住這些天之驕子、上五境年輕劍仙的腦袋,問他們到底的境界到底是怎麼來的?
小小寶瓶洲,屁大地方,一洲之地,竟然在短短甲子之內,先後出現了三位劍道天縱奇才,風雪廟魏晉,龍泉劍宗劉羨陽,落魄山陳平安,好像都是四十來歲躋身的玉璞境。
他娘的,老子兩甲子歲數那會兒,這幫年輕劍仙,還在穿開襠褲玩泥巴呢。
眼前青衫客,腰間一側疊雙刀。
要麼是一位純粹武夫。要麼這兩把狹刀,是山上仙師鑄造的法刀。
陳平安坐在桌旁,拿起一碗酒,抿了一口,笑道:“聽我那個學生說你叫陶然,是位金丹劍仙。”
陶然蹲在一旁忙著燉魚,隨口說道:“隻是金丹境,算個狗屁劍仙。”
陳平安笑問道:“能不能問一句,怎麼傷到了本命飛劍?”
陶然沒好氣道:“設身處地,你會回答?”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有道理,以後咱們找機會多喝幾頓酒,願意說時再說。”
陶然嗤笑道:“少來這套,跟你不熟,我就是在你們仙都山混口飯吃,跟一位耀武揚威的純粹武夫,可尿不到一個壺裡去。”
陳平安一笑置之,轉頭望向那條大河。
按照那位許夫子的說文解字篇,老槐生火,凝脂為燐。
陶然見那家夥好像在等著白吃一頓燉魚,劍修愈發神色不悅,皺眉不已,悶聲道:“蹭喝也就算了,你們彆想著蹭吃。”
陳平安笑道:“陶劍仙半點不像是散修出身啊。”
陶然黑著臉,轉頭說道:“能不能閉嘴?”
陳平安舉起手中酒碗,當然可以。
小陌笑問道:“陶劍仙,要不要我幫忙?”
陶然不耐煩道:“爬開。”
小陌微笑點頭,也學自家公子提了提手中酒碗,好的。
陶然用眼角餘光打量了這撥人,煩歸煩,脾氣倒是還湊合。
若是回頭就去崔先生那邊告刁狀,給自己穿小鞋,隨你們背後嚼舌頭去,老子大不了就不當什麼狗屁客卿了。
到最後,煮飯燉魚的陶然,就蹲在不遠處自顧自吃起來。
陳平安放下空酒碗,說道:“陶劍仙,生薑稍稍放少了,肉桂又稍稍放多了。”
陶然咧嘴一笑,有點意思。這句話,還算順耳。
陳平安也沒打算在這邊等著偶遇邵坡仙、蒙瓏那對主仆。
起身告辭,陳平安笑道:“回頭在仙都山那邊,我請你吃頓真正的燉魚。”
陶然翻了個白眼。
見那個自稱是陳平安的家夥說走就走,這位劍修猶豫了一下,問道:“哪個陳平安,總不能是寶瓶洲落魄山的那個吧?”
不曾想那個青衫刀客,竟然笑著點頭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就是了。”
陶然呆滯無言,然後扯了扯嘴角,轉頭呸了一聲。
所幸一行人轉瞬間就已化虹離去。
————
一路北歸,中途在大泉王朝停步,就在那京畿之地的桃葉渡,下榻於那個名為桃源彆業的仙家客棧。
花掉了陳平安兩顆小暑錢,這還是隻要了兩棟最小的宅子,隻比單間略好。
客棧內,還有些早就被玉芝崗之外仙師購入手中的舊淑儀樓“陰宅”符籙美人,她們如今亦是桃源彆業的金字招牌之一。
而且按照府尹大人的小道消息,這處桃源彆業的幕後老板娘,還是胭脂榜的副評美人之一,名次還不低。
在此落腳的客人,離開客棧時,桃源彆業都會免費贈送一份禮盒,裡邊裝有一枚桃符,數張
桃花箋,一把桃花扇,其實加在一起,撐死了也就是十幾顆雪花錢,但是意義不小。花大錢,住過了桃源彆業,總不好對外嚷嚷什麼,那就落了下乘,但是出門在外,或腰懸一枚桃符,或手持一把桃花扇,不然就是與朋友飛劍傳信時,在桃花箋上書寫文字。
外人瞧見了,也就都懂了。
確實是住過桃源彆業的有錢人。
若是下榻獨棟宅院,還有兩把袖珍桃木劍相送,用途就更多了,可以作為那把桃花扇的精巧扇墜,女子仙師還可以拿來當作挽髻的發釵。
比如先前沛江遊船上的宇文公子,就是這類有錢人。
寶瓶洲,必須喝過長春宮的酒釀,桐葉洲,必須住過桃源彆業。
這才是真正會做生意的。
之所以如此大手大腳,是陳平安讓崔東山幫忙約了一個人,會在此秘密碰頭。
金頂觀的首席供奉蘆鷹。
蘆鷹將他誤認為是蠻荒共主的斐然了。
這位掌握一種雞肋“遠古神道相人之術”的老元嬰,也是個人才。
可以與九真仙館的仙人雲杪媲美。
一個堅信不疑,眾人獨醉我獨醒,將他當成是白帝城城主。
一個鐵了心,認為陳平安是蠻荒天下的斐然化身。
都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山上奇才,在陳平安心目中,隻比正陽山那個兢兢業業、掌管諜報的天才兄,略遜一籌。
陳平安看著那份新鮮出爐的中土邸報,歎了口氣。
那個中土神洲的山海宗,跟自己有仇嗎?
不愧是桃源彆業,消息比起一般的宗門候補山頭,還要消息靈通。
也對,桐葉洲本土修士,哪有那閒錢和閒工夫,去收集中土神洲的邸報,至多就是了解一下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的山上動靜。
何況如今桐葉洲的風評如何,誰都心知肚明,何必自找罪受,花錢買罵不成?
轉去看幾份本土山頭的山水邸報,篇幅最多的,還是雲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還分出了正副兩評,
先正後副,登評女子,有大泉女帝姚近之,白龍洞洞主許清渚,還有三山福地那個萬瑤宗宗主之女,韓絳樹。
副評上邊,有小龍湫的令狐蕉魚,金頂觀一位女冠,虞氏王朝的郡主,還有個江湖中人的女俠。
遺憾落選正評的女子,估計自己都沒什麼,反而是那些仰慕她們的男人,肯定要卯足了勁砸錢,也要在副評當中,為心儀女子爭個靠前的名次。
比如其中一封山水邸報上邊,就專門寫了一樁風流事。
有個複國極正的新王朝,一位戶部任職的年輕郎官,不是一般的膽大包天,小小五品官,就敢私自挪用國庫,足足三百萬兩銀子,被他全部折算成神仙錢,丟給了薑氏雲窟福地的那座花神山!
為此丟了官不說,還差點掉了腦袋,之所以是差點,還是因為家族砸鍋賣鐵,那個當刑部尚書以及晚來得子的父親,再與朋友借錢、銀莊賒賬,反正能用上的法子都用了,能欠的人情都欠下了,這才補上了大半虧空。
年輕人倒好,帶著幾個隨從,乘坐一輛馬車,腰懸一枚自己刻的印章,底款篆刻三字,一戶侯。
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老子遊山玩水去也。
崔東山在先前一起登上青萍峰途中,專門跟先生聊起這樁趣事,還說自己忙裡偷閒,在那邊看了一場好戲。
原來那個年輕人的父親死活阻攔不下,氣得臉色鐵青,嘴唇發抖,在書房當場摔了茶杯,一口一個不當人子,逆子,孽子!
挨罵耳朵又不疼,年輕人依舊離家出京去了,反正是不會去找那位心儀仙子的,見一麵都不用。
砸錢一事,隻求公道。這叫名士風流。
圖那一響貪歡,可就是下流了。絕非我輩風流帥所為。
再說了,自己的相貌,隨爹不隨娘,委實是磕磣了點,估計登門求見仙子,也要吃閉門羹。何苦來哉,不如給自己留個好念想。
結果才出京城沒多久,就屁顛屁顛回京,既發財,補上了國庫虧空,又升官了,當上了工部侍郎。
原來是半路上遇到了個意氣相投的同道中人,對方自稱姓周,是個來自寶瓶洲的外鄉人,是個境界不值一提的半吊子修士,道號崩了真君,說自己來到桐葉洲沒多久,不料就像是被立馬當頭一棍,吃了個下馬威,暈頭轉向,竟然見識到了他這種壯舉,一下子就對整個桐葉洲的印象改觀了。最後留下了三顆見都沒見過的神仙錢,年輕人回京再一打聽,才曉得是那傳說中最值錢的穀雨錢!
那位周兄還留下一封書信,言辭懇切,不是朋友說不出這樣的話,二十年裡,是得多缺心眼,把自己多當傻子,才會誇他相貌英俊?這封信就不一樣,反而讓他好好為官,在仕途大展拳腳,反正都如此不貪財了,不如就當個清官好官,躺著祖宗功德簿享福,誰不會,但凡投了個好胎的,享樂還用學?大把花錢還要人教?倒是那吃得苦中苦的行當,若是給你做成了,才算天下真正頭一等的風流紈絝公子哥……
年輕人一下子就看進去了,比起自家老爹在耳邊絮絮叨叨二十幾年,可管用多了。
當那身份清貴不乾正事的的禮部侍郎,算個屁的造福一方,要當就當個工部郎中,於是自家老爹又開始大罵逆子,孽子。
結果真去工部當差,才知道不去暗中撈油水的話,日子是如此清苦,公務繁重,加上他又腦子一熱,主動攬活上身,走了一趟地方州郡,風餐露宿,
嘴上冒泡,手腳老繭,每天都是累得倒頭就睡,還想啥女子?老子累得連春夢都沒了。年輕人隻覺得二十幾年的好日子,都連本帶利還回去了。
結果等他回到京城,他那個老爹,明明眼巴巴在門口等了許久,真等兒子從工部衙門返回家門了,尚書大人才瞧見馬車,就又立即回了書房,正襟危坐,等到老人看著才個把月沒見便瘦了一圈的兒子,倒是沒有再次摔茶杯,沉默許久,一開口,就還是老調常談的逆子,孽子……
其實年輕人心中苦極,原本這次回京,就想要打退堂鼓了。去禮部,或者重返戶部,當個郎官都成,工部侍郎真就不是個人乾的活計。
隻是等到一天朝會結束,年輕侍郎看著遠處那個父親,明明已經白發蒼蒼身形佝僂了,卻中氣十足,大嗓門與同僚們笑聲言語。
年輕侍郎便默默告訴自己,怎麼都要在工部衙門再熬個一年半載的……
由此可見崔宗主忙歸忙,閒時也閒。
陳平安當初之所以會與梁爽說出那句肺腑之言。
“梧桐真不甘衰謝,數葉迎風尚有聲。”
除了是說桐葉宗的那撥年輕劍修,同樣也是說這樣的山下年輕人。
桃源彆業一處宅子。
有人當下可謂心急如焚。
對方不來,好似頭頂懸劍,將落未落的,可對方真要來了,更不知如何自處,總覺得比拚心機,根本敵不過啊。
隻得獨自一人,坐立不安,老修士哀歎不已。
又是神不知鬼不覺的路數。
有人出現在蘆鷹身後,伸出一隻手,輕輕按住這位老元嬰的肩膀,“蘆首席,又見麵了。”
至於門口那邊,則還是那個紮丸子發髻的年輕女子,雙臂環胸,斜靠房門。
身後那人微笑道:“蘆首席,如此心神不寧,該不會是要拿我的腦袋,去跟中土文廟邀功吧?”
嚇得蘆鷹一個蹦跳起身,苦笑道:“斐然劍仙,就不要再嚇唬我了,我是山澤野修出身,膽子不比譜牒仙師。”
蘆鷹一下子自知失言,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改變稱呼,諂媚笑道:“見過曹客卿。”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坐在蘆鷹對麵,抬起手掌,虛按兩下,翹起二郎腿,摸出旱煙杆和煙袋,動作嫻熟,開始吞雲吐霧,火星點點。
蘆鷹小心翼翼問道:“曹客卿,這次召見小的,是有什麼吩咐嗎?”
上次見麵,眼前這個家夥,報上了一連串身份名號,什麼雲窟薑氏的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的二等客卿,還有神篆峰祖師堂三等客卿,名字倒是就隻有一個,曹沫。
不過今天重逢,對方除了腰間多出了兩把狹刀,而且還抽起了旱煙。
陳平安笑道:“蘆供奉這次下山遠遊,是挑選了中午出門吧?”
蘆鷹臉色尷尬。
上次還是門口那個女子幫著道破天機,蘆鷹才曉得原來是話裡有話,不然就會“早晚出事”。
陳平安問道:“沒有畫蛇添足吧?”
雖然對方說得晦暗不明,蘆鷹卻是立即心領神會,老元嬰說句不自誇的,自己心性和行事謹慎,比元嬰境界還是要高出幾分的,雖然站起身,卻早已使勁彎腰,老修士小心翼翼說道:“曹客卿隻管放一百個心,絕對不會有任何多此一舉的作為,在那金頂觀,一個首席供奉該看的,一眼不落下,不該說的,一句話都沒說。”
陳平安笑了笑,“坐下聊天。”
告訴一個聰明人某個真相,對方反而會疑神疑鬼幾分,遠遠不如讓那個聰明人自己想明白一個真相,來得堅信不疑。
蘆鷹奉命落座,隻是如坐針氈。
山澤野修出身的地仙,哪怕隻是位金丹,都是一個個見慣了風雨的,道心之堅韌,心誌之不俗,說不定比那些譜牒仙師出身的元嬰,還要更好。
所幸對方很快就步入正題,“你們那位杜觀主何時躋身玉璞境?還是說已經玉璞了?”
蘆鷹疑惑道:“回曹客卿問話,我這次返回金頂觀,那個杜含靈一直沒有閉關的跡象。”
由元嬰躋身玉璞,動靜不會小的。
不曾想那個斐然就直接點頭道:“多半已經是玉璞了。”
蘆鷹稍加思量,便佩服不已,果然是那個膽大包天劍走偏鋒、卻至今都未能被文廟找到的蠻荒共主,斐然!
蘆鷹顧不得心頭震撼,趕緊將功補過,“下山之前,跟尹妙峰喝了頓酒,沒說漏嘴,但是看樣子,加上道觀財庫那邊的一些蛛絲馬跡,他的弟子邵淵然,極有可能會馬上閉關,而且躋身元嬰的把握不小。”
尹妙峰的師父,是那個道號“葆真道人”的尹妙峰。
師徒雙方,曾經是大泉王朝的皇家供奉,負責幫助當時的劉氏朝廷監督姚家邊軍。
陳平安點點頭,突然眯眼問道:“當真沒有畫蛇添足?蘆首席,我怎麼覺得你像是在設計我?”
蘆鷹強壓下道心起伏,一手縮袖,攥緊手中一枚玉佩,以心聲道:“陳山長,此時不收網,更待何時?!”
坐在院中的小陌忍俊不禁,果然被自家公子料中了,此人還有救。
對於蘆鷹而言,一旦東窗事發,事情敗露,自己可就是與蠻荒天下勾結!彆說中土文廟了,如今學宮書院的手腕,跟以往大不相同,就是桐葉宗的本土修士,得知此事,都要生吞活剝了他。
所以來桃葉渡之前,蘆鷹下定決心,瞞著金頂觀杜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