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采桑輕聲道:“總覺得是風雨欲來,卻未雨綢繆不得。”
章靨點頭讚賞道:“你能這麼想,就是真正修道有成了。”
呂采桑咧嘴一笑。
章靨突然問道:“不如來我們琅嬛派當個客卿?”
呂采桑扯了扯嘴角,剛要拒絕,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覺得章先生的提議很不錯,可以答應下來。”
黃鸝島。
碧天如練,光搖北鬥闌乾。
一位老者,道人裝束,齋罷憑欄,湖光山色,千裡秋毫一望中。
金光熠熠,卻非身上那件法袍帶來的異象,而是滿身道氣流淌的緣故。
老者身邊氣機漣漪微動,憑空出現一人,此人無視島嶼的山水禁製,伸手摩挲碧玉欄杆。
老人頭也不轉,嗤笑道:“劉真君,稀客。”
劉誌茂抱拳笑道:“恕罪恕罪,不請自來,打攪載陽道友的清修了。”
早年青峽島跟黃鸝島就不太對付,一個道號截江真君,精通水法,一個自號載陽真人,修行火法。
仲肅扯了扯嘴角,“劉真君知道就好。”
“黃鸝顏色已可愛,添得葉底三五聲。”
劉誌茂輕輕拍打欄杆,輕聲道:“確實是個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方了,既養眼又養耳,前者容易後者難,所以當年我就想兼並黃鸝島,隻是礙於載陽真人火法精湛,雖有勝算,也是慘勝,實在不願你我雙方鷸蚌相爭,被宮柳島漁翁得利。”
仲肅笑道:“水君府吳先生前腳才走,劉真君後腳就來,怎麼,是得了劉老成的授意,讓真君敲打我來了?”
書簡湖首任湖君,夏繁,鬼物,是戰場英靈出身,曾是大驪邊軍斥候,戰功累累。
而那位湖君水府的謀主吳觀棋,極有可能是大驪諜子出身。黃鸝島這邊,是吳觀棋上島做客,此人對呂采桑讚不絕口,言語之中,暗示仲肅這個當師兄的,不妨為小師弟長遠謀劃一條新
路。鼓鳴島那邊,更是湖君夏繁親自登門。先前還有一些正月裡的拜訪,水府那邊的諸司主官,都沒有刻意藏掖行蹤,好像根本無所謂真境宗的看法。
劉誌茂哈哈笑道:“仲肅老弟啊,既然咱倆都是給人當狗,又何必狗咬狗呢。”
仲肅是個書簡湖的異類,最不像山澤野修,極風雅。
當年阻攔劉誌茂一統書簡湖,黃鸝島出力不小,卻非利益之爭,仲肅純屬看不慣劉誌茂的蠅營狗苟,手段太下三濫。
用仲肅的話說,就是丟一條狗坐在那把椅子上,也比劉誌茂當書簡湖共主來得好。
劉誌茂笑問道:“這麼多年了,你還在堅持山澤野修也是練氣士,仲肅,說說看,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章靨這個老友,是正兒八經的譜牒修士出身,他這輩子卻一門心思想要當個野修。
仲肅卻是個書簡湖土生土長的野修,反而總想著要當個講規矩的散修。
一個多年好友,一個死對頭,都這麼莫名其妙。
宮柳島。
一位譜牒修士的修道生涯,缺不了課業。
甚至越是天才,師門長輩開小灶越多。
郭淳熙就屬於那種明明資質極差卻開小灶極多的“奇人”。
這就要歸功於郭淳熙是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親傳弟子了,不過除了這個顯赫身份,他就沒什麼可以稱道的地方了,資質,家世,相貌,談吐……在仙師紮堆的宮柳島可謂一無是處。
關於郭淳熙為何如此被李芙蕖器重,同門間私下猜測不少,有說他是來自一個寶瓶洲東南部的小國,以前是學武的,家鄉附近有個仙府,好像是叫青芝派來著,反正就是個小門戶,是一個常人聽都沒聽過的寒酸門派。隻是不知怎麼就入了李芙蕖的法眼,破格收為嫡傳,一大把年紀了,三十好幾的人,結果如今才是兩境練氣士,可李芙蕖好像還是十分器重此人,不但親自傳授道法,還對郭淳熙賜下一件用來汲取天地靈氣的法寶,其餘幾個早已是中五境修士的嫡傳弟子,自然俱是一頭霧水,既羨慕又詫異,卻也不敢質疑師尊的決定,平時見著了郭淳熙,都會有個笑臉,喊一聲郭師弟,親近中略帶幾分討好。
青芝派每隔一段時日,就會舉辦一場鏡花水月,多是在崖畔那座翹簷翼然的高哉亭內。
郭淳熙必然一場不落,不看撓心抓肝,不看更揪心。上山修行仙術後,都說修道之人六親緣淺,轉為與山水緣深,可他還是會定時寄去一封家書,給爹娘說些在外鄉混得還好的話,總之就是老調常談,再寄給武館一封信,與師父徐遠霞嘮叨幾句山上的風土人情。修行之後,郭淳熙就戒酒了,一開始是徹底戒了,好幾個月都滴酒未沾,後來看了一場鏡花水月,如今幾乎每天都戒。
郭淳熙沒興趣了解外邊的山上事,光是修行,每天的課業,呼吸吐納,就已經足夠讓郭淳熙焦頭爛額,實在是有苦自知,資質太差,那些一點就通的同門,甚至是師侄輩的,學有所成,樂在其中,如魚得水,他不行,修行是一樁實打實的苦事,既枯燥無味,又進展緩慢。
平時師父開課傳道授業,李芙蕖隨便說了幾句道訣,再稍微解釋幾句,師兄師姐們便可以觸類旁通,隻有他聽得如墜雲霧。
隻說冥思觀想人身小天地的一眾洞府方位,郭淳熙就要抓瞎,總是偏差極多極大,但是彆說同輩修士,就是對那些師侄輩修士來說,這種事情簡單得就像吃飯喝水。
師父的大弟子,是個金丹境的陸地老神仙,這位師兄有數位親傳弟子,都有十幾個再傳弟子了,都是相當不錯的修道胚子,平時走在路上,與她見麵了,結果這些個修道天才,還要與才是二境修士的郭淳熙,喊一聲師叔祖。郭淳熙一開始臉皮薄,還會恨不得挖個洞鑽下去,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了,丟臉一事,習慣就好。
從一開始的麵紅耳赤,嚅嚅囁囁,到後來的腳步不停,點頭致意而已。
那個當初在武館,與他一見投緣的周兄弟,曾經送給他一件穿著極輕的法袍,青地子,織山水雲紋。
如果不是靠這件法袍幫著汲取靈氣,估計如今“郭師叔祖”才是一境練氣士。
郭淳熙不聰明,卻也不是個傻子,知道自己有此造化,都要歸功於這個自稱同樣受過情傷、與他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周兄弟。
隻是郭淳熙還是小覷了那件法袍的意義。
這是件出自雲窟福地十八景之一刻色坊的法袍,仙女緙絲,春水雲紋,在桐葉洲山上很有名,這件又是從周肥手裡拿出來的,所以怎麼都該有個法寶品秩吧。給周肥施展了仙家障眼法,又壓下了法袍獨有的通經斷緯‘抽絲’神通,不然郭淳熙穿不上的。一旦周肥撤掉術法,青芝派這會兒的山水靈氣,若是祖師堂陣法攔不住,一下子就要少掉半數,靈氣被法袍抽取在身,融入那些經線當中。
由不得李芙蕖不上心,不與郭淳熙認真傳授道法哪怕明知道是在浪費雙方的光陰,李芙蕖都不敢有絲毫怠慢。
畢竟這個弟子,是薑尚真親自“舉薦”給她的得意門生。
就說郭淳熙如今身上的那件法袍,就連李芙蕖這種老元嬰都要眼紅幾分,實在是名副其實的價值連城。
出自雲窟福地的刻色坊,仙女緙絲,春水雲紋,一等一的法寶,攻防兼備,如果不是薑尚真早就對法袍動了手腳,以郭淳熙的那點淺薄道行,根本穿不上,這件法袍能夠主動汲取天地靈氣,速度相當於一位地仙的閉關煉氣。郭淳熙隻是開府數量不夠,等到境界提升上去,這位弟子就愈發理解法袍的珍稀程度了,其實如今準確說來,不是郭淳熙在煉氣,而是法袍在幫著他淬煉體魄和滋
潤魂魄。
但是在宮柳島,或者說整個真境宗,身份最特殊的修士,還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女修,沒有之一,她名為周采真。
月色中,少女獨自走在岸邊,手中拎著一枝折柳,輕輕揮動,在島上,恐怕也隻有她敢折斷柳條而不用擔心受到任何責罰了。
她停下腳步,因為道路不遠處,站著一個氣質溫和的青年修士,正笑望向自己。
周采真猶豫了一下,還是準備稍稍繞路,與那個陌生麵孔的修士擦肩而過便是了。
他卻已經開口說道:“你叫周采真吧?”
周采真點點頭,疑惑道:“你找我有事嗎?”
青年搖頭道:“沒事,就是過來這邊看看你。”
周采真停下腳步,“你是?”
青年笑問道:“在書簡湖這邊,有沒有欺負你?嗯,我是說那種背地裡說閒話,嚼舌頭,想必在這之外,也沒誰敢當麵與你說什麼難聽話了。”
周采真啞然失笑,搖搖頭。
青年微笑道:“不如再想想?”
周采真哭笑不得,“真沒有。”
是哪個真境宗修士,如此蹩腳搭訕?
見那青年紋絲不動,周采真玩笑道:“要是咱們劉老宗主,你該怎麼辦?”
青年眼神清澈,微笑道:“那就在百年之內,新賬舊賬一起算,找個由頭,我幫你打死他就是了。”
周采真瞬間毛骨悚然,下意識後退一步。
因為直覺告訴她,眼前這個看似謙謙如玉的青年,絕對沒有開玩笑!
真境宗一處隱蔽道場內,劉老成正在與一位自稱是韓俏色的白帝城女修,在屋內相對而坐。
門外還有個一身蠻荒妖族氣息的妙齡女子,自稱是顧璨剛收的隨從,得給他賣命一百年呢。
岸邊,那個攔住周采真去路的青年修士說道:“你好,忘了自我介紹,我叫顧璨,來自驪珠洞天槐黃縣城,跟那個人都住在泥瓶巷。”
玉宣國京城,永嘉縣一處遍地雞屎狗糞的陰暗巷弄。
年輕道士找到了一個曾經去過長寧縣衙署附近的少年。
頭戴蓮花冠的道士站在門外,喃喃自語,說了句終於找到你了。
隻是道士卻高興不起來。
有老人在屋內酣睡,偶爾不自覺咳嗽幾聲。
少年在灶房那邊挑燈熬藥,動作極輕,原本滿臉陰霾神色,使得消瘦少年愈發顯得苦相了,隻是每逢心情極差的時候,他就會沒來由想起吳道長的那幾句話,少年便會不自主地有些笑意,心裡邊想著以後自己若是能夠當個道士就好了。
陸沉的出竅陰神在此悄然布下一座大陣,頭疼頭疼,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當真是有債還債麼。
潑墨峰之巔,趙浮陽和虞醇脂聯袂禦風趕來,既然兩位府君並未攜帶那三方玉璽,其實沒聊幾句就談不攏了。
趙浮陽冷笑道:“程虔,真要來個玉石俱焚?青杏國和你們垂青峰,就不怕一個斷國祚,一個斷香火嗎?”
“彆給臉不要臉。”
貌若少年的老真人抖了抖袖子,笑道:“一座合歡山而已,談不上玉石俱焚吧,撐死了就是以卵擊石,些許汙漬,擦去便是。”
墜鳶山那處溫泉,即將出嫁的虞遊移與那位山神娘娘,嬉笑著挽手走出水中,泉水如同滑過雪白的肥膩凝脂,然後她們驚駭發現那些衣裙竟是不翼而飛了,她們麵麵相覷,皆非羞赧,而是恐慌不已,有誰能夠神不知鬼不覺潛入此地,再在距離她們隻有咫尺之隔的地方,竊走那些衣裙?!
身披鶴氅的白府主已經身在粉丸府內,即便是在一處偏廳,去不得那座燈火輝煌的主廳,白茅的座位依舊極為角落。
呂默帶著那個叫倪清的少女離開小鎮,女子武夫心事重重,少女一步三回頭。
霎時間,整個合歡山地界,都同時察覺到了一股轟然散開的磅礴氣機,就像一輪驕陽砰然砸地,脆如琉璃崩碎四濺開來。
那股氣勢如潮水洶湧散開,所幸隻是刹那之間的異象,不等所有練氣士、武夫和鬼物回過神,潮水便以更快速度倒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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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青萍劍宗典禮過後,一撥人浩浩蕩蕩,成群結隊外出遊曆,然後在太平山那邊分道揚鑣,其中一行人繼續結伴南遊。
同為文聖一脈,有李寶瓶,裴錢,鄭又乾。一雙名義上的主仆,當然胖子姑蘇自己也覺得與鐘魁,是共患難同富貴的好兄弟。
還有個出身鐵樹山的小姑娘,她師父是道號“龍門”的仙人境果然,祖師是鐵樹山郭藕汀。
果然留在了太平山,他沒什麼不放心的,弟子談瀛洲跟著他們,不會有任何意外。
彆說是遊曆桐葉洲,就算是中土神洲,那一行人都可以百無禁忌了。
一艘名為彩韻的渡船,路過一處雨幕的仙家勝景,因為渡船會穿過那道雨幕,乘客幾乎都走出了船艙屋舍,船頭這邊,來了一位風流倜儻的年輕修士,世家子氣度,腰懸一枚小巧銅鏡,白玉冠,廣袖博帶,行走之間,衣袂有風動水紋之感,他與裴錢先掐訣行獨門道禮,再輕聲問道:“敢問仙子道號師承?”
裴錢臉色淡然道:“我不是什麼仙子,是個武把式。”
經常會有類似眼前男子這樣的譜牒修士,或是外出遊玩的豪閥子弟,前來搭訕裴錢,不止兩三次了。
李寶瓶趴在欄杆上,歪著腦袋,就在
一邊看戲。
那人猶不死心,繼續問道:“姑娘能否告知芳名?”
見裴錢沒有說話的意思,男人也不惱,微笑道:“我叫褚高,道號‘飛霜’,祖籍是大崇王朝翠柏郡,如今在雲鼎山雷箸派,年幼就追隨師尊‘雷芒’仙師上山修行,待在七紙峰修道將近四十年,隻因為天資魯鈍,根骨一般,師尊不放心我離開七紙峰,故而極少外出曆練。”
山澤野修,道號隨便取,半點不值錢,但是譜牒修士有無資格擁有一個道號,可就是一條巨大的分水嶺了,就跟一國商賈,在那寸土寸金的京城,有沒有財力購置一棟大宅子差不多。
不遠處的胖子姑蘇,嘖嘖稱奇,以心聲笑道:“鐘兄弟,聽聽,幾句話,就透露出這麼多的關鍵信息,這家夥要是極少下山曆練,我就去吃屎,以後這條渡船的糞桶,都由我包了。”
鐘魁笑道:“你這樣的請求,渡船那邊都未必敢答應。”
不比跨洲渡船,腳下彩韻這些個小渡船,之所以不喜歡接納凡俗夫子和純粹武夫登船,其中一個比較難以啟齒的原因,就是這幫人,有吃喝就有拉撒,總得解決,不可能長久留在渡船上邊,所以在渡船上做雜務的,若是凡俗夫子也就罷了,如果是外門弟子的練氣士,尤其是女子,每天對付那些夜壺糞桶,就是一樁糟心事,或是清掃茅廁,那股子汙穢,臭不可聞,她們對此自然是極其不喜的。
褚高有個道號,意味著他至少是洞府境練氣士,被仙師挑中資質,得以年幼登山,四十歲的中五境修士,不是天才是啥。
姓褚,又出身大崇王朝翠柏郡,而翠柏褚氏是大崇鼎鼎有名的地方郡望豪族,此外雲鼎山雷箸派還是大崇王朝數得著的大仙府,比起隻擁有兩位金丹祖師的青篆派是要勝出一籌的,這位道號“雷芒”的峰峰主,雖非掌門,卻是一位元嬰老祖師,因為參加過那場戰事,小有戰功,故而德高望重,算是如今桐葉洲名聲、境界都數得著、排得上號的老神仙。
裴錢禮節性笑道:“久聞雲鼎山雷箸仙府和飛鏡峰‘雷芒真君’的大名。”
褚高說道:“實不相瞞,我此次出山曆練,是遵從師命,外出收集各地顯化而生的雷函天書,緣於師尊近期想要為大崇王朝增補出一本雷法道書。再就是聽說蘭橈國那邊,離此不算太遠,有妖物作祟,道行不低,導致兩州之地,從去年末到今年春,已經乾旱三四個月之久,這等反常天時,蘭橈國朝廷和欽天監始終不知緣由,還是我在那邊的一個山上朋友,涉險前去探查,才發現有妖物竟敢盤踞在一處廢棄的舊州城隍廟門口,故意以龍物自居,蠱惑人心,我就想與幾個朋友一起,將其降伏,擒拿回山。”
要說幾十年前的桐葉洲,褚高這樣的譜牒修士,有個元嬰境修為的師尊,也不算太過如何,外出遊曆,很難稱得上風光八麵,畢竟他師尊有二十幾個親傳弟子,褚高隻是其中之一,何況雲鼎山在大崇王朝,也非山上仙府執牛耳者。如今就不一樣了,彆說是大崇王朝,就算是去往桐葉洲南邊,褚高隻要亮出師門,就一定是各國帝王將相的座上賓,隻會竭力巴結。
裴錢板著臉點點頭。
明擺著是在暗示對方,既然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姑蘇說道:“我要是個初出茅廬的山上女修,眼皮子稍微淺一點,肯定願意為褚公子主動寬衣解帶了。”
鐘魁調侃道:“就你這小三百斤肥肉,褚公子得是多饑不擇食,才看得上眼?”
鐘魁繼而笑道:“這些小把戲,都是市井江湖玩剩下的路數,騙騙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輕仙子還行,用小時候裴錢的話說,就是些狗都不叼的甘蔗渣子。跟裴錢玩這些伎倆,這位褚公子算是白瞎了,遇到裴錢,等於一個小騙子碰到自家行當的祖師爺吧。”
姑蘇小心翼翼道:“裴錢這麼厲害麼?”
鐘魁笑嗬嗬道:“你要是跟我一樣,見過小時候的裴錢,上次在青萍劍宗,你是絕對不敢掉以輕心的。”
胖子埋怨道:“你不早說?!”
鐘魁說道:“早說個什麼,我認識裴錢,不比認識你更早?我傻麼,胳膊肘往外拐?”
胖子伸手輕輕捶打胸口,痛心疾首道:“鐵打的兄弟情誼,就這麼一文不值?!氣煞寡人了!”
鐘魁皺眉道:“奇怪了,上官老兒怎麼教出這麼個不著調的風流弟子,就不怕晚節不保嗎?回頭我得問問去。”
那雷箸派修士,約莫是與修行雷法相契合的緣故,大多性格剛烈,骨頭極硬,當年那場大戰,其中一撥祖師堂嫡傳,在府主的帶領下,與那個後來被譽為虞氏王朝國之柱石的年輕武將麾下兵馬合攏,且戰且退,而且一有機會,就去襲擾蠻荒妖族,立功不小。但是功成之後,整個飛鏡峰連同雷箸派祖師堂嫡傳修士卻毫不居功,甚至刻意隱瞞了這樁事跡。隻是有個小道消息在山上流傳,那上官老兒自稱老子是幫黃將軍這個人,隻是這麼一支兵馬,不是幫那些見機不妙就跑得比兔子還快的虞氏皇族。
談瀛洲以心聲說道:“又乾,你這個裴師姐,脾氣也太好了點,擱我,被個繡花枕頭這麼死纏爛打,早就一拳過去,砸在對方麵門上,不見滿臉血絕不收拳!”
鄭又乾其實也奇怪,總覺得這個裴師姐跟自己想象中的那個“鄭錢”,怎麼都對不上號。
尤其是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鄭又乾發現裴師姐她雖然話不多,但是常有笑臉,和氣得很,一點都不凶神惡煞!
反而就像那種出身簪纓世家的女子,知書達理,賢淑溫柔,極有家教的。
談瀛洲還有個更奇怪的事情,如何想都不通,若說容貌,肯定還是那個寶瓶姐姐更好看,為何那些男人
都是奔著裴錢去的,就問鄭又乾,知不知道原因。
鄭又乾猶豫了半天,顯然是知道答案,卻不宜開口,畢竟她們都是師姐,聊這個,沒規矩,不懂禮貌。
談瀛洲沒好氣道:“法不傳六耳,你擔心什麼,當我是小米粒麼,那麼喜歡當耳報神?”
鄭又乾這才小心翼翼說道:“李師姐長得好太看,一般男子都不覺得搭訕有任何用處,就乾脆不自討沒趣了,裴師姐好看自然是好看的,隻是沒有李師姐那麼好看,兩位師姐每天幾乎影形不離,每次露麵,她們站在一起,如褚高這般心思活絡的不正經男子就管不住花花腸子了。”
談瀛洲冷笑道:“你這麼懂?!”
小姑娘這麼一說,鄭又乾就更不敢說第二個原因了,咽回肚子,藏得好好的。
也有些男子,可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先與裴師姐認識了,再去了解李師姐。
唉,這些心術不正的浪蕩子,真是白讀了聖賢書。
還是小師叔厲害,未卜先知,早就偷偷讓自己記住一路山水見聞,尤其是記下那些登徒子的名字和山門。
談瀛洲問道:“你的小師叔,就沒給你寄過密信啥的?”
鄭又乾搖搖頭,十分坦誠,說沒有。
小師叔忙得很,而且做的都是大事,再加上小師叔又不是那種喜歡自誇的長輩,就算最近又又又與誰問劍了,也不會跟他說的。
談瀛洲用一種憐憫眼神看著他,“又乾,我覺得吧,隱官大人是覺得你沒啥出息,懶得搭理你了。”
鄭又乾咧嘴笑道:“我出息不大是真,小師叔卻不是這樣的人。”
談瀛洲用一種既惋惜又神往的複雜語氣說道:“聽一個山上朋友說過,隱官大人除了砍人,罵人一樣厲害,罵都懶得罵你,誇也不誇你,你有個小師叔是真,隱官大人有你這麼個師侄卻是假。”
鄭又乾猶豫了下,剛剛就有前車之鑒,就不敢多說什麼了。
彆看小師叔的吵架本事,因為在劍氣長城當過年輕隱官,後來又參加過那場兩座天下對峙的文廟議事,名聲大了去,幾座天下都曉得小師叔的言語若飛劍,但是崔師兄私底下與鄭又乾說,其實你小師叔的吵架本事,在家鄉小鎮那邊,都未必能排進前十呢。
鐘魁讓胖子去戴罪立功,幫著裴錢解圍,姑蘇自稱是她的遠房大伯,再一聲暴喝,讓褚高那撥小王八蛋趕緊滾蛋。
返回鐘魁那邊,胖子笑道:“如何?”
鐘魁可憐兮兮望向胖子,記小功一件是真,卻又被記仇了更是真,你若是裴錢的大伯,那豈不是與她師父一個輩分了?
裴錢一行人都來到李寶瓶屋內,桌上還是堆滿了數量眾多的、種類不同的卯榫,各類卯榫小如指甲蓋,甚至還有小如苔米的,還有一隻小木箱,裝滿了不同規格的刨子釘錘榔頭,這使得李寶瓶就像個木匠和機關師,桌上擺了幾件尚未真正定型、形製大致類似木鳶的樣品。
除了這些,還有一本厚重冊子,裡邊寫滿了李寶瓶自己研究出來的“術語”。
眼前景象,鄭又乾已經見過多次,所以百思不得其解,寶瓶師姐每天搗鼓這些奇巧物件做什麼,廢寢忘食,到底想要做出什麼,她不是儒家的書院君子嗎?
見他們好奇,李寶瓶笑道:“突然有了天地靈氣,人間才有了修道之士。那麼假設哪天又突然沒了天地靈氣,練氣士怎麼辦?還怎麼禦風,如何下水呢。”
談瀛洲脫口而出道:“怎麼可能!”
李寶瓶笑了笑,“所以說是‘假設’啊。”
裴錢笑道:“寶瓶姐姐還有過假設,一大撥練氣士被突然丟到了一處‘無法之地’,這個地方,山河版圖相當於舊大驪,人口過億,都沒見過‘神仙’,而這撥外來修士境界都不高,沒有中五境修士,所以他們每次出手打架,就需要消耗自身積蓄的靈氣,通過各自秘法和法寶收回的靈氣,肯定是比不上流失的總量,會入不敷出,所以每次出手,不管是為了什麼目的,就都要慎重再慎重了。”
“一般來說,三種神仙錢,金銀銅錢,連同礦產儲量,是可以有一個大致估算的,在文廟那邊,或是皚皚洲劉氏的秘檔上,可能分彆有兩個差距不會太大的數字,唯獨天地靈氣,是注定無法量化的。所幸天地間有洞天福地,大修士還可以造就出小天地。”
李寶瓶搗鼓著桌上的卯榫,自顧自說道:“這種結構模型,有幾個關鍵點,首先假設所有下五境練氣士的靈氣總和,等同於一位金丹地仙的靈氣總量。第二,因為不存在額外的靈氣,這座天地又是閉塞的,所以嚴格遵循術算一加一等於二的規則,故而修士煉氣、畫符、煉丹等無中生有的‘怪事’,就等於都被摒棄在外了,第三,得有幾個狹義上趨向於‘永恒’的參照物,方位,重量,長度等,它們必須儘量穩固且恒定。第四,整個世界的內在運轉方式,需要有幾條底層運算方式,作為一個小卻完整的世界擴展或是收縮的基礎,準確說來就是人與人、物、天地相互間的連接以及某種回饋,到底是補償機製,還是隨機模式,還是兩者結合,就需要仔細權衡了,脈絡不明則大道不顯,是環形,還是線狀,是最終歸攏於‘等價’,還是以無序作為唯一的有序,或是虛實之間轉化存在著某個損耗數值,計算方式必須嵌入這個或者多個……”
李寶瓶見鄭又乾聽得目瞪口呆,小姑娘打哈欠,有點犯困了,唉,晦澀,聽不懂,比師父傳授那幾種祖師堂秘傳道訣更難懂。
隻有裴錢聽得無比認真。
李寶瓶就立即止住話頭,笑道:“不聊這些,反正都是不切實際的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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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如果她繼續說下去,還會更加複雜,會涉及到繩線和繩結,例如山上練氣士的道統法脈,儒家文脈的某某宗主與某某後進的“托付斯文”,兩人互為朋友,各自又有朋友,錢財往來,曾經的對話、言語,誰想起誰的心心念念……隻說財路,便分虛實,生意往來的錢貨兩訖為實,賬簿上邊的賒賬欠款數字為虛……此外加上姻緣紅線,山上的祖師堂譜牒,山下祠堂的族譜……就像一棵樹,而且是生長在一處平靜如鏡的湖麵上邊,上下兩者,互為倒影,水麵之上,可以是真實的世界,水下是虛幻的世界,但是也可以顛倒來看,而這棵樹的主乾,枝丫,綠葉,開花,結果,既可以如人之身軀,會有落葉,消失無蹤,化作泥土或者是水中,會有枯枝墜地,化作腐朽,恰似人之言行,如秋葉、枯枝漸漸消散在天地間,了無痕跡,亦會有些種子在附近落地生根,更遠,一直蔓延下去……那些生意盎然的樹枝,可以是,但並僅限於是一條條思路,或者說脈絡,每一個逐漸成形的認知和想法,某人之好壞、善惡,就可以是一片樹葉,一朵花,人之體會冷暖,香臭,酸甜苦辣,感受他人之美醜……每一個已經成熟且固定的人生經驗,就是一顆不落地的果實,長長久久掛在樹上,長久懷念的某個人,也可以是,但是每當遺忘某人,或是改變了某個道理,它們就會悄然墜地,就此不見。而心中那些可以稱之為根本的道理,就是枝乾,可枝乾卻也可以是一年四季,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就是一根根樹枝,總之李寶瓶都還在分門彆類,暫無定論,如同默默編撰一部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叢書。
所以談瀛洲私底下就跟鄭又乾感慨一句,這個寶瓶姐姐,每天腦子裡邊都在想啥呢。
鄭又乾不搭話便是了。
隻有裴錢,每次寶瓶姐姐眉眼飛揚聊這些,都會用心傾聽。
畢竟小時候第一次甘拜下風,就是裴錢在大隋山崖書院,親眼看到李寶瓶學舍內的一座“書山”。
在那之前,裴錢就已經覺得自己抄書一事,已經爐火純青了,結果等到她進門這一瞧,小黑炭就立即沒了爭勝之心。
談瀛洲和鄭又乾離開屋子後,裴錢留在屋內,猶豫又猶豫。
李寶瓶笑道:“想問什麼?”
裴錢赧顏道:“寶瓶姐姐,離著三教辯論還有半年,你需不需要開小灶啊?”
這次三教辯論,與先前任何一次辯論都不同的地方,就是此次儒釋道三教,各自都派出了九人。
其實是沒有人數要求的。
儒家這邊,就有中土橫渠書院山長元雱。寶瓶洲山崖書院的李寶瓶等人。
參加三教辯論!
真是裴錢想到無法想的事情啊。
裴錢自認自己打架可以,罵人也可以,至於這種辯論就算了。
李寶瓶笑道:“沒必要開小灶,也沒法子開小灶。”
見裴錢不理解,李寶瓶耐心解釋道:“又不是什麼照本宣科的事情,比較講究臨場發揮,否則去了那邊,背書一般,在場辯論和旁聽的,都是聰明人,一下子就會露出馬腳,到時候丟臉就丟大了。”
裴錢十分好奇一事,便小聲問道:“寶瓶姐姐,你就不會緊張嗎?”
李寶瓶愣了愣,“啊?”
緊張啥?
小師叔和師祖,都沒要求自己一定要吵贏啊。
再說了,自己不還有個很會讀書的大哥嗎?
見裴錢一臉錯愕,李寶瓶手腕擰轉,多出一隻酒壺,哈哈笑道:“緊張,怎麼可能不緊張,必須喝口酒壓壓驚。”
裴錢有些無奈。
李寶瓶笑道:“其實第一個發言和最後一個發言,打頭陣和壓軸出場,隻有這兩者可能才會有點緊張,畢竟所有旁聽的,誰都會格外留神注意。當然輕鬆的法子也是有的,就是自說自話,全然不管其他人說了什麼,打好腹稿,死記硬背,站起身,聊完,坐下,就沒事了。”
裴錢問道:“寶瓶姐姐,你有想好大致的策略嗎?”
李寶瓶雙臂環胸,靠著椅背,神采奕奕,咧嘴笑道:“見機行事,大體上隻有一個宗旨,可以的話,我能說點就多說點,爭取把所有旁聽的人都給聊困了,我聊我的,你們該喝喝該吃吃!當年在山崖書院聽夫子們絮叨,反複說些車軲轆話,這次我都得找補回來!”
裴錢無比確定,寶瓶姐姐沒有在說笑,是極其認真的一個想法……
要是再被那些不是十四境就是飛升境的三教辯論旁聽者們,曉得此事得怨寶瓶洲山崖書院的那些教書先生們……
李寶瓶問道:“裴錢,這段時日,就沒看你怎麼喝酒啊?”
裴錢難為情道:“本來也不愛喝酒,師父又回了。”
李寶瓶壓低嗓音說道:“大白鵝有沒有與你說個打算?”
裴錢疑惑道:“小師兄說了什麼?”
李寶瓶說道:“大白鵝如今特彆期待小師叔的那個關門弟子,可能是一位小師妹,當然最好是個小師弟了。大白鵝說了,要是小師叔幫他找了個小師弟,那就熱鬨了。”
裴錢默默記下。
文聖一脈的尊老愛幼,是極有傳統的。
除了老秀才的護短,當真就如某位身為文聖一脈的狗頭軍師所說,就跟一隻老母雞護住雞崽兒差不多。
再比如左右對先生的言聽計從,以及陳平安對先生的噓寒問暖,絕對沒話說。
無論是左右對曹晴朗,裴錢他們這些個師侄,還是陳平安對鄭又乾,也都是有目共睹的護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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