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劍修的一位親傳弟子,少年野渡以心聲說道:“蒲老兒,聽說如今文廟管得嚴,你在這邊亂殺一通,譜牒不保。咱們這趟下山,就算是回不去了?想好落腳地兒沒,做事情可彆顧頭不顧腚的。我倒是有個法子,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咱們師徒仨,乾脆去落魄山投奔隱官大人好了。”
少女雪舟點頭附和道:“好啊好啊,不過最好是師父你老人家,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跟野渡保留宗門譜牒,兩手準備,免得宗門不留,隱官大人又不收,咱們可就真要去路邊乞討了。”
玄參隻得多餘一句,解釋道:“蒲禾,宋聘說的‘彆留著’,又不是說送他們‘上路’。”
宋高元說道:“先不著急把他們丟出去,我們再暗中觀察幾天。”
玄參點點頭,“他們已在星位中。”
玄參的本命飛劍,名為“三壇”。按照避暑行宮的品秩劃分,是當之無愧的“甲中”。
他的這把飛
劍,攻守兼備不說,還有巨大的成長性,這就是劍修最夢寐以求的關鍵所在。
按照道門齋醮儀軌,結壇之法有九,分上中下各三種。玄參在去劍氣長城之前,就已經按部就班,塑造出“下三壇”,由低到高,分彆是具備八十一星位的卻災壇,擁有一百二十星位的集福壇,和星位二百四十的續命壇。返回家鄉,得到祖師遺物《河嶽英靈集》之後,玄參閉關再出關,本命飛劍便是氣象更加恢弘,再起中三壇,由高到低,黃籙延壽壇、臻慶壇和去邪壇。
所以當年在避暑行宮,玄參就獲得很多同僚的“美譽”。
天生的陣師,兩條腿的行走道場,本命物煉製數量越多越好,同境劍修小無敵,飛升之資……
就連王忻水都說了句公道話,玄參啊,如今是隱官大人罩著你,以後隱官大人去了你家鄉,人生地不熟,你得罩著隱官大人啊。
年輕隱官立即點頭表示認可,必須是這個道理。
把玄參臊得不行。
蒲禾這位一開口就很野修的老劍修,身材高瘦,麵容陰沉,總給人一種不好相與的陰鷙感覺。
不用懷疑,這就叫相由心生,沒看錯,蒲禾在家鄉就是出了名的性情孤僻、行事陰險,卻是個名副其實的譜牒仙師,輩分很高的宗門老祖師,沒法子,蒲禾年少時資質太好,又是劍修,被當時分瀆派內輩分最高的老人收為關門弟子,老修士很快就兵解離世了,交代後事的時候,也是讓那個當掌門的師妹多多照顧蒲禾。而蒲禾在家鄉宗門,幾乎從不管正事,反而隻會給宗門惹事,東一個西一個,追在屁股後頭幫著收拾爛攤子,曆代祖師爺辛苦攢下的山上香火情,幾乎都被蒲禾一人給揮霍殆儘了,等到那位掌門女修離世,就更沒誰能管得住蒲禾了。而後來那位當掌律的師弟,打小就被蒲禾欺負慣了,毫不誇張的說,是見著了蒲禾就打哆嗦的那種,其實當代宗主師兄,年少時也是差不多的處境。
經常有人栽贓嫁禍給這個最喜歡栽贓嫁禍給他人的蒲老劍仙。
然後蒲禾幾乎都大包大攬下來,公開撂下一句,“對,就是我乾的。”
祖師堂那邊攔都攔不住,隻能是次次幫著擦屁股,通過自家宗門的山水邸報,苦口婆心,信誓旦旦,對外宣稱“對天發誓此事絕非蒲禾所為”。
一洲壞事占一半。
不然當年薑尚真在北俱蘆洲那邊掙下偌大名聲時,為何會被稱呼為“蒲禾第二”?
所以那撥管著分瀆派一宗山水邸報的的練氣士,薪水遠超一般宗字頭的同行。
當年在劍氣長城,扶搖洲山澤散修出身的謝稚,跟流霞洲譜牒修士蒲禾站在一起,身份得互換。
蒲禾當年與米裕問劍慘敗,住在城外的劍仙私宅“翠鬱亭”,而謝稚的私宅就在附近,名為“眉意”,略顯脂粉氣。
謝稚是野修出身,練劍資質並不是太好,公認是靠著大毅力,跌跌撞撞,躋身的上五境境。
老劍修打光棍了一輩子不說,在扶搖洲就連個弟子都沒收。
等到謝謝稚終於改變主意,想要在劍氣長城收取一兩個嫡傳,就又來不及了。
老人未能收徒,也未能還鄉。
最後一次趕赴戰場,謝稚與同為外鄉人的元嬰境劍修柳勖並肩作戰,此生最後一次遞劍,隻為年輕晚輩開道脫困,活著還鄉。
避暑行宮內,同樣是外鄉劍修,而且同樣年紀輕輕,其實宋高元與鄧涼,跟愁苗那撥本土劍修走得比較近,反而與隱官陳平安、以及圍繞在年輕隱官身邊的那座山頭,不能說是格格不入,終究是沒那麼融洽的,而那座小“山頭”,如果說山主是隱官大人,那麼副山主就是當年境界最低的郭竹酒,麾下有四大狗腿護駕,玄參曹袞,王忻水顧見龍!
不過宋高元幾個,尤其是林君璧,都心知肚明,羅真意,她對隱官大人有點意思,隻是都選擇了看破不說破。
記得離開避暑行宮那天,是愁苗代替脫不開身的隱官為宋高元送行,送給他一個包裹,說是隱官大人送的臨彆贈禮。
到了渡船,宋高元打開一看,才發現裡邊裝著同鄉劍仙謝前輩的遺物,還有一份關於謝稚在家鄉情況的檔案筆錄。
議事結束之前,那七位地仙劍修,都領了一份差事,施展神通,各有手段。
有劍修祭出一把飛劍如古鏡,步入鏡麵中,再從背麵走出古鏡,便是另外一位好似連魂魄都變化的陌生人物。
又有劍修身上法袍漣漪陣陣,轉瞬間便變成一個身弱神不弱的“行屍”,再化作一股黑煙,飄然消散。有劍修取出一支立鳳發簪,輕輕搖晃,金光如水紋蕩漾,頃刻間不知所蹤。有劍修祭出本命物是那上古舊物,白玉繩紋同心結,能夠與其他某位修士,互借道法一段時日。還有劍修從袖中抖摟出一位彩裙女子的古真遺蛻,自己身形一縮,小如微塵,去往她眉心洞府內盤踞,濃妝豔抹的彩裙女子一步跨出,縮地山河,再現身之時,已在某座府邸高樓僻靜處。有劍修祭出本命飛劍“雲外鐘聲”,清脆一聲,便有回響在某條陋巷中,真身便神不知鬼不覺在那邊出現,而大堂內的細微聲響,依舊餘音嫋嫋,有繞梁三日不絕的跡象。
兩位女子劍仙,憑欄而立,登高遠眺。
比起剛剛離開倒懸山那會兒的滿身煞氣,宋聘如今氣勢,已經和緩太多了。
哪怕之後回到師門,宋聘還帶著一身濃重殺氣,她確實很久都沒有緩過來。
謝鬆花笑問道:“看看誰更早躋身仙人境?”
宋聘微笑道:“就算僥幸勝出了,也是勝之不武。”
謝鬆花嘖嘖嘖,“娘們長得美,就可以想得美啊。”
“既然羨慕不來,乾脆就彆羨慕了。”
“你沒有道侶,不是沒有理由的。”
宋聘背著的那把名劍“扶搖”,暗藏相當一部分的扶搖洲劍道氣運。
隻可惜早年在金甲洲,宋聘是不願占這份天大的便宜,她曾經給自己立下一個規矩,絕對不去動那把“扶搖”劍的氣運。
隻是到了劍氣長城,隻參加過一次守城戰,宋聘立即就後悔了,既然是劍修,是不能太娘們唧唧的,什麼麵子不麵子的算個屁。
在那城頭,宋聘隻恨自己境界太低,出劍太慢。
所以返回家鄉後,最近幾年,宋聘就將兩位嫡傳弟子留在了宗門,讓宗主代為傳授劍術、道法。
她隻身一人,悄然來到了扶搖洲,憑借天時地利人和,試圖儘早煉化那份磅礴無匹的劍道氣運。
煉化氣運本身,就如與一位劍仙問劍,並不輕鬆。
宋聘與同為女子劍仙的謝鬆花、酈采,不談出劍風格,其餘的,確實都不太一樣。
當年回到了金甲洲宗門,宋聘舉辦了一場不邀請任何外人觀禮的收徒典禮,就是在宗門內部,也隻有幾位祖師堂同輩修士參加儀式。
還為孫藻和金鑾,預留了兩座靈氣充沛的山峰,隻等兩位嫡傳躋身金丹,就舉辦開峰儀式。宗門祖師堂那邊,沒有二話答應了。
隻是後來一場大戰打下來,宗門的祖師堂神位,連同曆代祖師爺的掛像,都不得不搬遷到了流霞洲,等到戰事落幕,宗門舊址,早已淪為一片廢墟,為兩位弟子精心挑選出的山頭也不宜修行了,宋聘對此很愧疚。
謝鬆花打趣道:“你跟我不一樣,這些年沒少被人煩吧?”
宋聘搖頭道:“還好吧,反正躲著不見人,還算清淨。”
他們這些劍仙回到家鄉後,從不主動提及劍氣長城事,可是總會有些故鄉的朋友,經常問起,而且恰恰都是不願回答的問題。
比如那位從頭到尾出劍寥寥的老大劍仙,劍術如何。
作為亞聖嫡子的阿良,與文聖嫡傳的左右,如果他們兩人放開手腳打一架,到底誰更厲害。
三位刻字老劍仙當中,如今唯一留在我們浩然天下的齊廷濟,比那董三更和陳熙,劍術是高是低?
上任隱官蕭愻為何會帶著兩位同脈劍仙叛出劍氣長城,她當真已經成為了一位投靠蠻荒的十四境劍修?
那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到底是怎麼個人?怎麼就入主避暑行宮擔任末代隱官了?又是怎麼能夠成為寧姚的道侶?
謝鬆花笑問道:“真不打算找個道侶?”
宋聘說道:“對方總得是個劍修吧,境界比我高才行。”
謝鬆花搖搖頭,“難,太難了。等你煉化了扶搖洲劍道氣運,躋身了仙人境,比你高?不得是飛升境劍修?如今整座浩然天下才幾個,一隻手就數得過來,個個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頭子了,你又能找誰?找了他們,一枝梨花壓海棠嘛。”
宋聘笑道:“那就不找。”
謝鬆花嘿嘿笑道:“倒是可以等等看,等個一百年幾百年的,老牛吃嫩草,彆有滋味嘛。”
宋聘一挑眉頭,“拭目以待。”
謝鬆花壓低嗓音說道:“我倒是有個現成的絕佳人選,你參考參考?”
接下來兩位女子劍仙就用心聲言語了,她們這麼聊,肯定比喝酒帶勁。
不遠處,相鄰的屋子和觀景台,一如當年離開倒懸山的渡船光景。
玄參趴在欄杆上,收回視線,轉頭與兩位走出屋子的少女打招呼。
孫藻和金鑾,當年在那倒懸山麋鹿崖乘坐渡船離鄉千萬裡的小女孩,如今也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隻是那會兒的倆孩子,還是天真以為自己隻是短暫離鄉,等到不打仗了,她們就可以返回劍氣長城。
可能是幾年,十年,至多就是時日久一些,隻是沒有想到,整個家鄉,最後隻剩下了被打成兩截的城頭。
隻有一位劍修,守在那邊很多年。直到浩然天下打贏了那一場仗。
但是家鄉就成了故鄉。
記得當年跟隨師父乘坐渡船遠遊,師父沒有為她們購買登船玉牌,簡單來說,就是不給錢就要乘船。
在她們這邊永遠眉眼彎彎、溫柔似水、說話總是細聲細氣的師父,真是脾氣好到沒邊啦。
但是當時在渡船那邊,宋聘卻說了一句極霸氣卻理所當然的話,“給你們麵子就接好”。
最後便是渡船管事火燒屁股一般匆匆趕來,親自為一行人開道,安排最好的住處。一路低頭彎腰,賠禮道歉,生怕招待不周。
正是那一刻,兩個小女孩,才稍稍明白一位浩然天下的玉璞境劍修,說話語氣,分量如何,做事風格,又是怎麼樣的。
金鑾笑著稱呼道:“玄參哥哥。”
當年是一起離開的倒懸山,而且同乘一條跨洲渡船,雙方就住在隔壁,經常一起聊天。
玄參微笑點頭,“呦,都長成大姑娘了,有心儀的男子嗎?如果有,那我可得幫忙把把關,浩然天下的譜牒修士,心眼賊多,儘是些道貌岸然的花花腸子,與其等到你們被傷了心,我再去砍死他們半死,還不如現在就盯著點,當然了,若是天作之合的良配,那是最好不過了。”
看似調侃,其實玄參不全是說笑。
她們畢竟是劍仙宋聘的嫡傳,而且並非一般意義上的那種親傳弟子,這就意味著與她們結為道侶的男子,幾乎同時獲得了宋聘和宋聘所在宗門的庇護。
玄參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對於浩然宗門仙府、譜牒修士的算計方式,並不陌生。
孫藻羞赧道:“沒呢。我們年紀還小,都還早,跟金鑾約好了,結丹之後再想這些有的沒的。”
玄參精通弈棋,剛好她們師父也喜歡下棋,在渡船上,各有勝負,看架勢,當然不是下那種所謂的人情棋了。
當時宋聘就問避暑行宮裡邊,誰下棋最厲害,是你玄參,還是中土邵元王朝的林君璧?
玄參就說,我跟林君璧棋力相當,最厲害的,當然是我們隱官大人,他就沒輸過。
宋聘有些訝異,便說以後有機會,與隱官切磋切磋。她倒是沒有太過奇怪,陳平安畢竟是崔瀺的小師弟。
玄參就不樂意了,笑著說咱們隱官一般不輕易與人手談,宋劍仙想要與隱官下棋,就得先過我這一關了。
結果在那之後,玄參不再隱藏真實棋力,宋聘一天之內竟然連輸了七八盤,她就再不願意找玄參下棋了。
顯而易見,從避暑行宮裡邊出來的年輕劍修,就沒一個老實本分人。
玄參打趣道:“孫藻,如今還會哭著鼻子說想家嗎?”
孫藻瞪了一眼,哪壺不開提哪壺。
玄參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浩然天下這邊,不比劍氣長城,人心比較複雜,好好壞壞,對錯是非,容易混淆不清。所以你們兩個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覺,看人的第一感覺往往很重要,碰到一些覺得哪裡不對、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的事情,可以馬上去問問師父,彆拖著,更彆怕因此耽誤你們師父的修行煉劍。畢竟人心隔肚皮,你們記得平日裡多看多聽少做少說,專心練劍之餘,雙方多聚在一起複盤,爭取理解彆人為何會這麼做、這麼說、這麼想,久而久之,你們就可以越來越準確理解什麼是真正的浩然天下了。”
兩個少女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玄參會心笑道:“看來你們師父也是這麼說的。”
這就放心了。
否則她們在金甲洲若是出了一些“稍微上心就完全可以避免,隻因為自認為太忙所以沒多想”的事情,隱官大人除了肯定會與宋聘問責。此外曹袞在流霞洲,宋高元在扶搖洲,唯獨他玄參這個在金甲洲當近鄰的,休想置身事外。
因為於樾去過落魄山,所以曹袞就專門邀請於樾到自己屋子喝酒,老劍修順便帶上了關門弟子野渡。
曹袞在進入避暑行宮之前,還是龍門境劍修,是在成為隱官一脈劍修後躋身的金丹境。
“前輩其實隻需一句話,就能讓蒲禾乖乖閉嘴。”
曹袞打趣道:“‘我於樾在金丹時,就敢去劍氣長城遞劍殺妖。’”
於樾撫須而笑,輕輕搖頭,“說不得,說不得,說了太傷感情。”
雙方之所以能夠成為關係莫逆的至交好友,習慣了一見麵就吵架,總歸有些事是會絕口不提的。
曹袞轉頭望向野渡,問道:“傷勢如何了?”
野渡咧嘴笑道:“已經完全痊愈了,就是浪費了不少藥材和光陰,導致修行破境慢了很多。”
蒲禾點頭道:“能夠補全本命飛劍,實屬不幸中的萬幸。消耗些許神仙錢不算什麼,至於接連破境一事,以野渡的資質,加上我將劍術絕學的傾囊相授,根本不用著急。”
野渡說道:“就因為認了你這個元嬰境當師父,我才著急。你看看其餘幾個同鄉,哪個師父不是玉璞境?”
給戳了心窩子的蒲禾瞪眼道:“為師又不是沒到過玉璞境,劍術造詣不曾跟著境界一起跌沒了,眼界就擺在那裡……”
野渡說道:“可以閉嘴了,車軲轆話少說幾句。”
畢竟有外人在場,有點麵子掛不住的蒲老兒急眼了,“臭小子怎麼跟師父說話呢……”
野渡說道:“曹袞,我師父把你當外人呢。”
曹袞麵帶微笑,輕輕點頭。
蒲禾朗聲笑道:“曹袞,我這關門弟子,腦子很靈光吧?你說句實話,如今的野渡,能不能進當年的避暑行宮?”
當然,更靈光的,還得是雪舟。總之兩位好徒弟,各得自己這位師父的一半真傳吧。
曹袞笑道:“暫時不能。”
野渡欲言又止,算了,難得沒有掰扯幾句。
離開劍氣長城時,少年劍修是洞府境,在今年入夏時分,才破境躋身觀海境。
同樣是破一境,師姐雪舟,卻是從觀海境躋身了龍門境。
由此可見,雙方資質是有些差距的,當然這跟野渡受傷極重、傷到了根本有關,蒲禾當年是路過,才將奄奄一息的少年從死人堆裡找出來的,如果差了那麼一眼,少年也就那麼死了。
蒲禾覺得這就是緣分,所以將連個姓氏都沒有的野渡收為關門弟子。
在劍氣長城,是不是出身高門,很簡單,就看劍修在年少時有無姓氏。
按例,中五境劍修,不管是元嬰,還是洞府,在某些時刻,都要離開城頭,趕赴城外戰場。
能活著返回城頭是本事,能夠攢下一份戰功更是本事,如果沒這本事,到底是死在哪裡,離著城頭是遠是近,各憑天命。
反正劍氣長城也沒有什麼下葬、入土為安的習俗。
城頭就是墳頭。城外戰場就是墳場
。
野渡到了浩然天下,好像就隻有三件事,吃飯練劍罵師父。
在師父蒲禾這邊,野渡從來都是一口一個老子的,偏偏蒲禾還就最寵溺這個最沒大沒小沒規矩的關門弟子。
離鄉之前,蒲禾在自家分瀆派宗門內,蒲禾一脈,聲勢不弱,坐擁三峰,後來幾個嫡傳,師父不在身邊傳道教劍,都還算出息,混得不差,又有兩位再傳弟子,在蒲祖師身在劍氣長城“光宗耀祖、大殺四方”期間,自行舉辦了開峰儀式。
可惜這倆再傳弟子都不是劍修,偶爾蒲禾心情不錯,才會喊來嫡傳再傳弟子們一起喝酒,老規矩,不是元嬰就站得著夾菜喝酒。
門風清奇。
這種事情,估計也就蒲禾做得出來,並且還能做得雙方都覺得天經地義。
不過如今多出兩位嫡傳,野渡從來都是坐著大吃大喝,雪舟卻是入鄉隨俗,與那些師兄師姐、師侄們一起站著吃飯,站著敬酒。
隻要是蒲禾參加的山上酒局,金丹地仙是沒資格落座的,愛來不來,愛喝不喝,扛不住蒲禾的酒好,護短,有那“流霞洲及時雨”的綽號,什麼見不得光的勾當,比如想要報私仇卻做不成,隻要認識了蒲禾,再讓老劍仙喝高興了,蒲禾也從不在酒桌上說大話,給誰承諾什麼,但是總能隔一段時日,對方就不用報仇了。
過了這麼些年,野渡還是半點不喜歡浩然天下。
在同門師兄師姐那邊,或是那些個年紀一大把卻要稱呼自己為小師伯師叔、甚至是太上師伯師叔的宗門修士那邊,野渡遇到了,也從來沒個笑臉,都懶得點個頭,不願意虛情假意套近乎,野渡隻有一個心思,我練我的劍,百年之內必須混出個名堂,才好去五彩天下。
但是野渡對曹袞三人,還是很佩服的。
在避暑行宮待過的劍修,就必須敬重些。那個把玉璞境當飯吃的米繡花例外。
曹袞笑問道:“聽雪舟說她因為資質一般,不討師父的喜歡,你總想著把她丟給彆人?”
野渡翻了個白眼,那個丫頭片子,賊精!看看,這都告上刁狀了,一點虧都不吃的主兒。
蒲禾不怒反喜,哈哈笑道:“彆聽她亂說,根本就是捕風捉影的事兒,沒有,絕對沒有!”
說句良心話,蒲禾確實自認不擅長傳授劍術道法,所以起先關於雪舟的安排,當年蒲禾最早的打算,是與這個徒弟打個商量,能不能勸雪舟更換門庭,相信她未來成就隻會更高。比如蒲禾會讓流霞洲一位宗門的女子祖師,境界不高,玉璞境,但是她有錢,好好栽培。
她算是蒲禾的紅顏知己……之一吧,認識很多年了,如今管著她那個宗門的錢財和寶庫。
這位女修駐顏有術,依舊少女容貌,如今見著了蒲禾,依舊是嬌滴滴一聲聲的蒲大哥,骨頭能被喊都酥了,但是蒲禾彆的不說,唯獨在男女一事上,還是很拎得清的,負不起責任就彆滾被窩了。
也曾想過,是不是讓宗主師兄將雪舟收為嫡傳,隻是相處久了,便不舍得了,蒲禾就當從來沒有過這麼檔子事。
這兩年宗主師兄一直問,隔三岔五就跟蒲禾追問此事,信誓旦旦,隻要雪舟這孩子願意換個師父,必須是自己的關門弟子,以後接掌宗主都是有可能的。
咱們分瀆派多久沒有出現一位劍仙宗主了?你蒲禾會教什麼弟子,一貫是散養一般的德行,你給人當師父就是暴殄天物、誤人子弟,有那幾個地仙弟子和再傳弟子,純粹是你不用心教的緣故,真要用心教了,他們反而不會成材……
蒲禾隻當耳旁風。
這個宗主師兄之所以對雪舟青眼相加,不得不承認,確有其獨到眼光。
一方麵,雪舟練劍資質極好,不說必定上五境,將來躋身元嬰境是十拿九穩的,更重要一點,雪舟與野渡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她平時不愛說話,瞧著柔柔弱弱的,但是……焉兒壞,蒲禾很喜歡。如果說野渡是純粹劍修,那麼雪舟就是純粹的譜牒修士嘛,畢竟在蒲禾看來,一位譜牒修士的路數沒有野修野,就算不得譜牒修士。
如今整座宗門,除了蒲禾和宗主,幾乎覺得她是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容易被騙,說話溫吞,沒什麼防人之心……
可在蒲禾看來,方才與曹袞詢問野渡能否去避暑行宮,更多是開玩笑的,但雪舟這丫頭,真是可以去避暑行宮的!
當年蒲禾去往劍氣長城遊曆,不少流霞洲山頭仙府,都是鬆了口氣,隻差沒有擺酒局慶祝慶祝了。
在家鄉,蒲老劍仙的山上朋友與仇家一般多,可不是開玩笑的。
也難怪野渡當年在倒懸山會問一句,蒲老兒你仇家這麼多,會不會連累自己被一起砍死。
實在是這個師父在家鄉那邊的名聲太差了。
廊道內響起一陣輕柔的敲門聲,曹袞笑道:“進來吧。”
雪舟推開門再關上門,一臉難為情,愧疚道:“曹仙師,師父不好意思跟你說,如今他手頭緊,當年在靈芝齋與你借的那些神仙錢,得晚點再還錢了。”
當時曹袞陪著野渡坐在靈芝齋大門外的台階上,蒲禾讓雪舟借了兩次神仙錢,加在一起,其實也就十幾顆穀雨錢。
用師父蒲禾的話說就是曹袞那小子有錢,這種小錢,咱們師徒能不還就不還。
曹袞微笑道:“晚點還錢沒事,反正算利息的。”
蒲禾神色僵硬,野渡倒抽一口冷氣,果然這些個從避暑行宮出來的,都不是省油的燈,就沒一個是好鳥!
雪舟笑眯眯的,她朝師父稍稍攤手,徒弟已
經儘力了。
蒲禾雖然是身份再正統不過的譜牒修士,卻精通偽裝,擅長遁法,除了劍術,旁門左道,或者說是歪門邪道,懂得比劍術還多。
浩然西北三洲,處處都是蒲劍仙雁過必須留名的事跡。山澤野修和江湖武夫,對這位路子很野的蒲老劍仙都極為尊崇和敬重。
否則當初名聲爛大街的薑尚真在北俱蘆洲,也不會被稱為蒲禾第二。
當初蒲禾之所以會去劍氣長城,除了自己想去那邊闖出一番豐功偉業之外,也與自家宗門的破罐子破摔有一定關係。
隻說宗門師兄就與蒲禾當麵撂下一句狠話。
蒲師弟,你再這樣舊習不改,我就隻有兩個選擇了,要麼我不當這個宗主,你來當,咱們分瀆派就這麼毀在你手上,完蛋了。要麼你被我驅逐出師門,從此再不是我們分瀆派的譜牒修士。
蒲禾被這個沒良心的師兄傷透了心,虧得自己當年將宗主位置讓給了他。
蒲禾一氣之下,就去了早就想去的劍氣長城。
結果被某個狗日的坑了一把,酒桌上稱兄道弟,信誓旦旦說那米裕,就是個劍氣長城萬年未有的廢物玉璞境,這種軟柿子不捏,就對不住蒲老哥你這一身冠絕一洲的無敵劍氣。
這種一個白給一個白拿的名氣,丟地上都不撿起來,簡直就是天理難容。
我要不是比米裕高出兩個境界,每天都要跟他問劍一場,我的勝績就得唰唰唰往上竄了又竄……
蒲禾也確實對自家宗門有幾分愧疚,就想著問劍成功,就會成為浩然天下曆史上,與劍氣長城劍修同境問劍勝出的第一人!
離開了酒桌,就吭哧吭哧與米裕問劍去了,大家都是玉璞境,蒲禾在家鄉的上五境當中,又是出了名的殺力出眾、陰險手段多,怎麼看都是一件信手拈來的輕巧事。
米裕一開始死活不願意領劍。
“我招惹你了?”
“你跟我問劍,好意思嗎?不如換個人,找孫巨源或是高魁去。”
“贏了我,當真有半點麵子可言?”
蒲禾越聽越有把握,愈發胸有成竹,便開始使用激將法,還是那個狗日的交給蒲禾的殺手鐧。
其實就一句話。
“米祜有你這麼個寶貝弟弟,真是上輩子積福。”
果不其然,原本還有些吊兒郎當的米裕,立即黑著臉答應了那場問劍。
結果要不是米裕最後收劍,手下留情,蒲禾差點就被“攔腰”了。
狗日的不是說米裕就是個空有玉璞境的繡花枕頭、氣力都花在了女子身上嗎?
等到認賭服輸的蒲禾去找那個狗日的算賬,結果還被倒打一耙,大罵蒲禾丟光了咱們浩然劍仙的臉麵,他阿良就沒有這樣的窩囊兄弟,以後走路上,井水不犯河水,都假裝不認識好了。
約莫是見蒲禾確實比較慘,還是安慰了一句,不過是問劍輸了,多大點事,無非是按照約定,留在劍氣長城一百年而已,咱哥倆好做個伴兒,豈不美哉。
狗是真的狗。
往事不堪回首,每每想起都要掬一把辛酸淚。
隻是對方臨了說了句,說你蒲禾不會後悔在此逗留百年的。
那會兒蒲禾當然不相信。
如今想來,那個狗日的到底說了句人話。
後半夜,雪舟牽頭,負責穿針引線,來自劍氣長城的八個劍仙胚子,在異鄉重逢。
他們上次在客棧就沒怎麼說話,今兒好不容易可以各自撇下師父,聚在這邊閒聊。
年齡相仿,差得不多,但其實氣氛並不算太融洽,遠不是外人想象中那種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的場景。
得知虞青章兩個,竟然是跟隨年輕隱官一起離開的劍氣長城,還去了寶瓶洲落魄山修行過一段時日。
金鑾和孫藻麵麵相覷,虞青章和賀鄉亭到底是怎麼想的?他們找的師父,於樾,好像也就隻是個玉璞境吧?
她們倒不是看不起於老先生,隻是不管怎麼看,既然去到了落魄山還離開,不是什麼好選擇吧?
野渡說話最不客氣,一開口就帶刺,“你們倆個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好好的落魄山不待,都有機會當隱官大人的嫡傳弟子了,偏要跟著一個玉璞境老劍修四處逛蕩。擱我彆說主動離開落魄山,就算隱官大人趕我走都不走,這種行徑算不算……雪舟師姐,你喜歡看書,你來說說看。”
雪舟歪著腦袋,笑眯眯道:“恩將仇報?這個說法重了些,換成忘恩負義,可能就比較準確了。”
舉形對這倆的選擇,心中一樣不以為然,隻是少年好像天生就不愛說話,加上有野渡幫忙開口,就更懶得說話了。
賀鄉亭臉色鐵青,雙手攥拳,顯然被氣得不輕。
虞青章神色淡然道:“我們願意找誰當師父就找誰,關你屁事。再過十年,估摸著你還是個觀海境,到時候再看有沒有底氣,這麼跟我們說話。”
野渡冷笑道:“等著。”
原來謝鬆花起的頭,建議他們和各自弟子,在每個六十年,相互間來一場問劍,分個高下,排出名次。
所以他們這撥劍修,心目中真正的對手,或者說最需要超越的那個,都覺得隻有那個綽號“小隱官”的陳李。
當然也有孫藻這樣覺得自己哪怕墊底也無所謂的劍修,反正甲子一比,輸了這次還有下次。
雪舟笑問道:“聽說你們見過裴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