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日格外的冷。
霜雪壓垮了半棵鬆樹,敞開的窗縫間涼風夾著雪花一股股吹來。
盈時使勁兒推開了窗,她將身子探了出去,迫不及待想要看的更遠一些。
“娘子!”
身後匆匆傳來腳步聲。
春蘭端著藥回來,見到盈時竟是打開了窗,登時幾步上前,“啪”的一聲,將窗扉關上。
“外邊多冷的天!您又在胡鬨了!”
春蘭左右環顧,見到空蕩蕩的房間沒有一個人影,忍不住一連低聲罵:“那兩個婢子呢?一個兩個吃裡爬外的隻怕都跑去前院領賞錢去了!”
竟將病重的娘子一人留在屋裡!
春蘭後知後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她倉促地止住話,卻見盈時側轉過身,那雙清透的眼眸朝她看了過來。
那雙安靜的眸中,仿佛一切都無所遁形。
盈時這些時日雖睡得比醒來時多,卻還沒昏了頭。外頭敲鑼打鼓,院子裡丫鬟們都跑去前院討要賞錢。
她隱約聽的多了,猜也能猜到了。
回想起兩月前傅氏登門時高高隆起的肚子,還有什麼不明白呢?
刹那間,明明已經爛透了的情感,悲哀和痛苦竟又朝她不間斷的反噬而來。
讓她覺得很惡心,像是身體裡血液都隨著那些東西爛了臭了。
盈時深深吸了口氣,平複情緒,她不想要叫春蘭瞧見自己悲哀的情緒。
可她這番模樣落在春蘭眼裡,隻叫她心都隨著碎了去。
床榻上的女人本也是麗若朝霞的年紀,卻活生生被梁府折磨成這般模樣......這叫春蘭如何不恨?
春蘭的聲音是從牙關裡擠出來一般:“傅氏以為她多生幾個孩子就能高您一頭,就能高枕無憂?隻怕是叫她做夢了!那見了男人就沒了骨頭的浪貨!府上有幾個真心瞧得起她的?”
盈時看著春蘭張合的唇,忽地捂著唇角低頭咳著。
她咳得很厲害,明明已經虛弱的連身子都撐不起來的人,咳嗽起來帕子一張又一張,也擦不去嘴裡殷紅的血。
春蘭見了,再也不敢刺激她了,“奴婢方才去煮了梨湯,您等著,奴婢這就去給您端來!都說梨湯是止咳的,您喝了一定就好了。”
寒冬臘月,盈時鬢角都染上了汗水,她明明瘦的連床褥都壓不下去,臉頰卻紅撲撲的。
她雙眸彎彎的,朝著春蘭笑:“我今日興許身子是好了,有勁兒了,也不難受了。”
“你彆走,留著陪我說說話,我總覺得對不起你,叫你一直陪著我受苦,沒過過幾日的好日子......”
春蘭聽著這番話,終是忍不住抹起了眼淚:“娘子,這一切與你何乾?明明是梁家對不起您!都是三爺喪儘良心!都是傅氏那個惡人,是她趁虛而入!奪走了三爺,搶走了本該屬於你的一切!”
若非春蘭的這番話,盈時險些都忘了。
忘了自己可悲的過往。
盈時姓阮,祖上也曾簪纓世族位列公卿。隻是到了她這一代卻已走上下坡路。
她出生沒多久,趕上戰亂,父親死守殉城,母親守節追隨而去。
隻留下一個才兩歲大,養在京中得以保留一命的盈時。
好在盈時還有族人看顧。
好在,她還有......梁冀。
梁冀是盈時父親尚未故去時就為她訂下了的婚約對象。
她與梁冀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分。
自她記事起,梁冀每日都會翻過院牆,跑去找盈時玩。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
寄人籬下的日子並不好過,梁冀有什麼好玩的好吃的,都會偷偷給盈時帶過來。
青梅竹馬的情義是不一樣的,誰也比不得。
哪怕後來,二人漸漸大了,盈時隨叔父嬸母遷居外郡,二人這才見的少了。
怎奈情愛的種子卻早早在心間萌芽。
兩地相隔百裡,梁冀卻時常一人一馬徹夜奔馳,跑去偷偷與盈時見麵。
一百六十餘裡,卻也不過是那個少年策馬一日一夜的來回。
等到盈時滿了十五歲,二府開始商定下婚期,行過六禮。
婚期定在隔年三月,正是花光柳影的時節。
梁府的聘禮一擔擔乘船入了阮府,盈時的嫁妝也早早被送入梁府。
盈時總也忘不了那夜。
那夜,如今日一般冰冷,霜雪漫天。
一身黑衣的少年爬上了她閨房院牆前的那顆樹。
烏漆漆的眼眸緊緊盯著聞聲推開窗的姑娘。
窗外風雪侵來,鵝毛一般的雪花紛紛揚揚落下,落在那姑娘烏黑的睫羽與鬢角。
她仰起頭,見到他時滿麵欣喜,卻又紅著臉嗔罵:“都說了婚前不能再見麵的,你怎還來?等會兒叫我叔叔看見了,隻怕要拿著棍子趕你下來!”
少年揚起恣意的笑,兩排潔白的牙,笑得張揚:“我是來看自己新娘的,誰敢趕走我?”
“盈時,我這回可是要隨著京師一同去收複河洛去的。你放心,我一定會在婚期到前趕回來,要像我父親兄長一般為你掙來功名,給你掙來誥命!”
盈時那日很不開心。
不開心他婚前竟還要出征去,不開心他不將自己放在心裡第一位。
她彆著臉,總不說話,惹得那個臉頰被凍得青紫的少年朝她一連許諾,安撫她。
生怕自己出征的時日裡,她一氣之下跟彆人好了去。
又怕因為前方戰場瞬息萬變,他不能及時趕回來,她改嫁了旁人。
“總之,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少年絮絮叨叨,一件件一樁樁的小事都要叮囑她,幾乎將自己想到的每一種後果都提前說出來。
可他唯獨沒想到自己回不了的結局——
梁冀走了,再沒傳回書信。
眼看婚期越來越近,他仍沒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