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發現, 他喜歡阿九,是因為在他眼裡,這世間本是黑白的;但在他遇見她之後, 他眼中的時間,仿佛就染上了許多繽紛的色彩,變得生動起來。
從前他拒絕她, 隻是因為人生太漫長無儘, 又一眼能夠看到儘頭,身上還背負著很多與生俱來的重責大任,必須要悲憫, 必須要修佛, 必須要救世, 必須要飛升,必須要去普度眾生……所以漸漸地就喪失了去尋找自己真正渴望之事物的能力, 平靜而麻木地活著,履行他的責任和義務而已。
因此, 當上一世他遇到阿九之後,也沒能擺脫之前那種習慣性思維和生活模式,對自己產生的那些渴望和貪欲敬而遠之, 封存起來不去思考、不去追究,以為這樣就可以回到最初平靜的生活。
可是,阿九死了。
他終於慢慢地意識到生活中失去了阿九, 人生又變成了黑白色, 才漸漸生出要追尋自己真正的渴望的那種心情和渴欲,但不幸的是,他真正想要的人,已經死了, 沒了,找不回來了。
即使他再悔恨一千一萬遍,即使他肯舍身赴冥界、赴“夙淵”,奉上此肉身為代價,燃燒一身血肉與骨骼,零落成泥,粉粉碎碎,也不可能再找回她了。
“我該怎樣,才能留住你呢,阿九……?”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茫茫然地,憋著氣,像個無措又無助的懵懂少年,站在茫茫大霧裡,不知道自己該去向何方。
“我……我不知道這一世……為何會重來一遍……但是、但是……我是不是又搞砸了?”
他抖著手,覺得她的身體在一點點地變涼;於是他惶恐不安起來,想要緊緊地把她抱進懷裡,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
阿九又拽了拽他的衣袖,在他終於停下那些徒勞的動作,惶然地去看她的時候,她的唇角輕輕地翹了一下。
“……已經夠了,玄舒。”她說道。
玄舒:……?!
她原本已經垂下的長睫慢慢地掀起來,直到那雙剪水明眸重又完全展露在他的麵前。
他想要去替她捂住傷口,但他的袍袖拖在她的胸腹之上,已然被鮮血浸得透濕。
大金剛印造成的傷,是不會輕易被治愈的。再多的神丹妙藥,也治不了大金剛印留下的傷口。這就是大金剛印之所以神異之處。
玄舒絕望地想,上一世在她走後,他又是有過一番怎樣的際遇,才能找到一個方法,讓這一切都重來一遍的呢。
假若那種方法,這一世依然可以使用,讓他再一次使世界翻轉,一切重新來過,該有多好呢。
可是這種危險的想法剛剛升起,他的衣袖就被人拽緊了。
他不得不看向那個拽緊他衣袖的人。
她麵色蒼白,神情卻安詳美麗。她靜靜地凝視著他,仿佛終於蘊足了可以開口說話的力量,低聲道:
“……我們再在人間糾纏千萬世,也隻是蘭因絮果,終歸成空……”
玄舒大為意外。
“你說……什麼?”
阿九靜靜地勾起一絲笑意來,輕道:
“不若……靜待飛升之後,上界相見,或許尚能……”
“尚能”什麼呢,她沒有說下去。
可是這個提議,已經足夠轟炸玄舒那混混沌沌的腦袋。
他從未想過,他們還可以在上界相見。
因為他雖然找到了自己飛升上界的條件,但是她現在馬上就要死了啊。而以她的修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達到飛升的標準了。
“可是……”他絕望地說道,“即使在上界……我要到哪兒去找你?上窮碧落下黃泉,你究竟要到哪兒去?”
阿九不語,驚訝地微微睜大雙眼盯著他,像是一時間被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絕望、悲傷、不惜一切、孤注一擲的氣息所驚住。
然後,一個清澈又莊嚴的聲音,乍然在天際響起。
“在兜率天。”
玄舒:!?
他下意識猛地抬起頭來,望向天邊聲音來源之處。
卻赫然見到天邊祥雲朵朵,金光萬道,瑞氣千條,紫霧嫋嫋。
而在那蒸騰的異象之中,有一人影若隱若現,拈蓮花而靜立,容色莊嚴。
“殊不聞昔日薩埵太子舍身飼虎,因此大功德而轉生兜率天?”
玄舒:!!!
他大為震愕,呆呆地仰望著天際的種種異象,一時間仿佛渾然忘卻了語言。
那天邊神光繚繞的幻影又道:
“謝九幾番以己身渡你,如此善行,足堪投生天界。如今你入世曆劫,九世已滿,若不能勘破劫數,則無法飛升得道。屆時反而是你沉淪於濁世之中,無法尋到謝九了!若你真心想要彌補,此生便需先好生修道,虔心修煉,早日飛升!”
玄舒:!
這一日間他所遭遇的巨大變故實在太多,各種激烈的感情和意外的轉折輪番衝擊之下,使得他整個人都變得有點混沌僵木,此刻便有些呆滯,腦子裡一時轉不過彎來。
可是天邊那道寶光之中的幻影,並不容他多想,甚至也不容他多說,便嗬道:
“謝琇癡兒!你原是天道為了淬煉佛子才創造出來的情劫考驗,佛子欲得無上大道,就要經受九生九世的考驗;如今九世已滿,不意你竟有此機緣,憑借善行得以轉生天界。仙緣難得,吉時初至,你這便隨我來罷!”
最後那兩句,玄舒在混沌之中卻是聽得真切分明,心下一驚,不由得下意識抱緊阿九的身軀,抬頭哀聲道:“不……且容我再與她——”
那幻影厲聲道:“良辰吉時,過期不候!佛子,你是要誤了謝九登天得道的吉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