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琇幾乎是彈簧一般地直跳了起來, 那樣物事就此咚地一聲落到了地上,還骨碌碌地滾到了桌子底下。
謝琇低頭一看, 方才落在自己懷裡的, 哪裡是什麼雷火彈一類的危險玩意兒,居然是個街頭小攤上賣的、彩線纏繞編織出來的小小繡球!
那個繡球外麵用顏色不同的彩線纏出了複雜的配色和花紋,看起來就像是家中無甚閒錢傍身的百姓家的小女孩會掛在腰間作為裝飾的。
她認識的人裡,暗器功夫好的倒是有幾個。不過, 除了一個人之外, 誰要找她也不需要像這樣藏頭露尾的, 直接找上來就好了——
她氣得笑了起來, 哼了兩聲, 一把撈起那個小繡球, 猛地直起身來, 往外看去。
街頭熙熙攘攘, 一片正常。什麼可疑的身影都沒有。
可惡的高韶瑛!有本事就不要讓她找到!否則的話,她就要把他打斷腿關起來!關在定儀宗的小黑屋裡醬醬釀釀!
她重新坐回去, 用手摸索那個小繡球。果然, 很快就摸到了繡球的中縫處似有異樣。
那個繡球的中縫處和其它同款的小繡球一樣, 纏著一道配色不同的彩帶, 就像是繡球的腰帶一樣。
這個小繡球的主要色調是紅色係,但它中間纏著的那條彩帶居然是藍色的。
這可怕的配色!真是直男審美!
謝琇的指尖在那條藍色帶子上滑過,手下微微一頓,摸索到了帶子的一端打著的結, 倏而捏住,輕輕一抽,將之解了下來。
藍色帶子一圈圈鬆開,最終, 露出了其下的一張疊成細長的小紙條。
謝琇將小紙條展開。
這一次,上麵的字跡是她熟悉的。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紙上這樣寫道。
謝琇:!!!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嗖地一下再度站起身來,撲到窗口,極力地往樓下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張望。
還是看上去十分正常的街景,沒有可疑的人,也沒有可疑的影子。
謝琇將兩手撐著窗台,竭力把上半身探出窗外,四下張望。今天是個好天氣,清風徐來,吹動她垂下的鬢發,將她發髻上綁著的絲帶吹到臉前來。
街頭人群萬千,卻沒有一個影子是他。
謝琇有那麼一瞬間,氣得嘴唇都哆嗦了。
他尾隨她……他明明知道她的行蹤!她進入這間酒樓才不到兩刻鐘!那個小彩球就從天而降掉入了她的懷裡!
可是他就是不肯現身!他就是不肯來找她!
他卷進了那麼危險又沒有未來的事情,還給她扔什麼彩球!說什麼相思的話!
“高韶瑛……”她咬牙切齒地低聲自言自語道,“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揍你啊?!”
她!一定要!找到他!然後!把他!捉起來!先揍一頓!再捆綁!丟進!定儀宗的!小黑屋!!!
“我……我非得把你!關到!你生出來孩子!為止!”她氣得咚地一聲用右拳重重錘了一下窗欞,怒氣衝衝,火遮了眼。
“……咦,誰要生孩子啊?”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快活的少年音。
謝琇:!!!
她猛地回頭,看見高五少正從樓梯拾級而上。
這時候還不到上客的時候,酒樓裡生意清淡,整個二樓也沒有幾桌。
高韶歡上了二樓,徑直奔向謝琇的桌邊,興衝衝地說道:“你交待我的事,我都辦好了!他晚上都在府——”
謝琇慌忙用手一把遮住高五少的大嘴巴。
“……回去再說!”她壓低聲音,用視線警告他。
高五少蔫了。
“哦……哦。”他應著,好像極力想趕緊換個不那麼危險的話題。
“誒,你在吃什麼?”他隨口問道,視線垂下來,一眼就看到桌上被拆掉中縫彩帶的那個小彩球。
“咦,你拆彩球做什麼?”他好奇地問。
謝琇:“……”
啊,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好好的氣運男主,可惜就是長了一張嘴。
“你管我?”她沒好氣地說,瞪了他一眼,怏怏地坐回桌邊。
高五少十分自來熟地在她身旁坐下,興高采烈地又問道:“對了,你還沒說,剛剛是誰要生孩子啊?”
謝琇忍無可忍,粗暴地把桌子上那一盤子蜜汁火方推向高韶歡的麵前。
瓷質的碟子底部滑過略有不平整的桌麵,顛簸了一下,發出叮叮咣咣的聲音。碟子裡的菜湯搖搖晃晃,差一點飛濺出來。
“吃飯吧你!”謝琇豎起雙眉怒道,“小孩子問那麼多做什麼!”
高韶歡嚇了一跳,下意識上下打量了謝琇一眼,目光最後躲躲閃閃地停在了她坐的那一側桌子邊緣的位置。
“我說,姐姐……你……”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謝琇:“……”
她都還沒來得及發作,那位在腦內已然自行掀起了一陣子堪比市麵上最流行的狗血話本子劇情的大風暴,反而把自己嚇個半死的高五少爺,臉色唰地一下就發白了。
“那個……不會是……我大哥……他……”
謝琇實在控製不住自己的動作,一把抄起桌上的茶杯。
“瞎想什麼呢!再胡說八道,我要拿茶杯砸你腦殼了啊!”她惡狠狠地威脅道。
高韶歡閉嘴了,還在那裡又是合十又是作揖地表示道歉。
高五少不再鬨了,謝琇也就終於騰出空來,第三次望向窗外。
剛剛她都沒看見什麼,此刻當然不可能再找到高韶瑛的蹤跡了。
她歎了一口氣,低下頭剛想把那張小紙條疊起來放進隨身的小荷包裡,但沒成想剛折了一折,就看到那張小紙條的背麵,居然還有字跡。
寫的是兩個潦草的大字:
“回去”。
謝琇愣了片刻,覺得大腦裡嗡的一響,血衝上了腦門。
……高、韶、瑛!!!
這下子即使他真的生了孩子!她也要把他在小黑屋裡關一輩子!!
……
高韶歡說永王李敘是個謹慎的人,晚間都會呆在懷安郡王在京城置辦的一間宅子裡。
在立儲詔書未下之時,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因此李敘非常謹慎,表現得潔身自好,晚間很少出門應酬,宅子裡也聘請了武林高手作為護衛。
不過作為這個故事的氣運男主,高韶歡遲早要成為這個世界裡的武力值天花板。即使現在他還沒有成長為完全體,不過武力值也差不太多了。
因此入夜後,謝琇和高韶歡兩人夜探永王住處,簡直是如入無人之境。
兩人一路打到永王李敘下榻的那個小院子裡,才算罷手。
李敘早就被驚起,披著衣服出來查看情形,身前還攔了三四位武林高手。
謝琇也並不著急讓其餘閒雜人等閃開。她任由高韶歡繼續與那些武林高手對峙,自己則站在階下,朝著李敘拱了拱手,朗聲說道:
“劍南高氏下任家主高韶歡,及定儀宗首徒謝琇,此番深夜求見永王殿下,實乃有要事相告,不得已出此下策,還望永王殿下海涵。”
李敘似乎吃了一驚,伸手排開擋在他前麵的幾位武林高手,凝神望著庭院裡的不速之客,問道:“哦?何以證明?”
謝琇早有準備,從懷裡取出兩塊令牌來。
一塊是劍南高家的令牌,比家主令隻小一些,是高崢特意鑄來給下任繼承人的——因為操持家族事務暫時還需要高大少來代理,所以少主令牌在高韶瑛手裡,據說他走的時候也一並帶走了。
另一塊則是定儀宗的令牌,完全依照掌門令牌重製而成,隻是也比掌門令牌小一圈,右上角還多鐫刻了“代掌”二字。
那些武林高手中有一個人下了台階,從謝琇手中接過那兩塊令牌,走回去雙手恭恭敬敬奉給永王李敘。
李敘回身,借著屋內點起的燈光,仔仔細細地把那兩塊令牌都看了一遍,又朝著謝琇點點頭,說道:“未知高少主與謝女俠深夜到此,有何見教?”
謝琇十分富有暗示性地用目光掃了一圈周圍的武林高手。
李敘會意,下令道:“你們暫且退下。”
其中一人,很明顯是護衛中的首領,急聲道:“……王爺!”
李敘笑了。
“你瞧那邊那位高家少主,你之身手比之何如?”他問道。
那個護衛首領想了一想,誠實地答道:“屬下必定不敵。”
李敘笑道:“本王早就聽聞劍南高氏這一代出了一位武學奇才,拜在崇山派掌門門下,未想今日就有此良機相見!以高少俠之身手,又有謝女俠襄助,真要對本王不利的話,本王也是決計逃不過去的。既然如此,何必防備?自當磊落行事。”
謝琇聽著這一番漂亮至極的措辭,不由得在內心嘖嘖感歎了一下。
不愧是最有希望上位的皇太子人選,瞧瞧人家這份行事說話的氣度!幾句話下去不但巧妙地把她和高韶歡都讚美了一遍,而且還把他們兩人以“名門正派”和“俠義光明”的大道理架了起來,讓他們即使想要對他做點什麼不光明磊落之事,也要礙於自己俠士的身份,顧及顏麵,打消主意。
謝琇也笑道:“永王殿下能有這樣的想法,是我等之幸。放心,我們今夜前來,決不會對王爺不利。相反,我們希望替王爺解決隱憂,因此特來相商。”
李敘一怔。
“……隱憂?”
……
現在,各方都糾纏在一起,事態變得愈來愈複雜了。
謝琇當初隻是想簡單地在這個武俠世界裡,依附一位自帶故事線的男配刷個通關。
結果沒想到,自帶故事線的男配跑路了,她本以為的BE好像也是假的,自己始終未被召回,還要接著劇情往下走。
這麼一走,就走到了現在。
朝堂和江湖,皇家與世家,前後數代人……禹都與西南,種種種種,全部都糾結在一起。
這是什麼Hard模式的複雜劇本。
……崔女士真是慧眼獨具。
也對,能把普通宅鬥劇本玩成一代女皇結局的大神,可能眼裡看什麼劇本都是Easy模式的吧。
那天,頂著李敘一臉莫測而費解的——很難形容的表情,謝琇和高韶歡把韞王李稚可能要造反之事對他和盤托出。
李敘聽了卻顯得並不多麼驚訝。
他歎口氣說:“本王這位韞王伯父一直都心氣很高,想當初他年輕時也是才華出眾之人,奈何受限於出身,怎麼也越不過如今的皇上……想必他心裡早就生出許多妄念了吧。現下皇上龍體有恙,他怕是快要等不得了……”
他們三人在密室中密談了大半夜,最後謝琇與高韶歡要告辭時,永王李敘親自送到院子門口,還向他們兩人拱手道:“本王身邊雖然聘請了高手護衛,但並無多少得力的武林豪傑在其它方麵也鼎力相助……若能得高少俠與謝女俠之援手,本王感激不儘。還盼高少俠與謝女俠善體本王之誠意,餘則萬事好說……”
謝琇心想,等的就是你這句“萬事好說”。
他們並不打算深入摻和什麼立儲之爭。但是作為正義的江湖豪傑,韞王叛亂的話還是不能坐視不管的。撇去高韶瑛或許牽涉其中、他們倆總得把高大少撈出來的緣由不提,韞王叛亂也是幫助高韶歡登上人生巔峰的關鍵一役。
高韶歡也同樣需要這一役來建立他注定的功勳,在這種陰謀詭計和嚴酷戰鬥中迅速變得成熟、成長壯大起來,直至他最終成為原作裡的那一位能夠擔負起劍南高家、朝廷要務與整個武林的基石。
她不能剝奪他的成長良機,她也不想這樣做。
正好她也想要借著永王李敘與原作中未來的武林盟主高韶歡之力,將高韶瑛從那個黑暗的淵藪之中拉出來。
她希望給他一條退路,給他一個後退,改變,悔棋的機會。
原作裡的許多劇情現在好像都有了一點出入。至少她記得在原著裡,當韞王李稚的反意暴露出來的時候,現在的皇帝已經立了一位皇太子,並且由於皇帝龍體虛弱,宣布由太子監國。
韞王李稚大概也是眼看自己假如再不造反的話,一旦病重的皇帝駕崩,年輕沉穩而充滿銳氣的太子繼位,他自己就一點機會也不可能有了,所以才倉促舉事。
但在原作之中,畢竟已經經曆過了一段時間的暗中籌備,韞王起事時就聲勢浩大,勾連了好幾個藩鎮,因此朝廷花了一年多才最終平定了韞王之亂。
然而,現在連個皇太子都還沒有,韞王的陰謀就已經敗露了。
永王李敘很顯然希望借此機會把他這位皇伯父一下子釘死在恥辱柱上,讓其永世不得翻身;所以永王需要確切的證據,能夠拿到朝堂之上,說服皇帝、宗室和眾臣的真憑實據。這樣的話才能一石二鳥,不僅能夠徹底打壓下心懷不軌的韞王,而且能夠穩固永王將來成為太子的聲望與地位。
可是,懷安郡王李秧不過是個太平王爺。他們一脈之所以被皇帝看中,也就是因為懷安郡王胸無大誌、才乾平庸、毫無野心,即使他的兒子被皇帝選為繼承人,也不用擔心他的手會伸向朝中,把朝政弄得亂七八糟。
這種形象固然能為他們一家子加分,可是當他的長子真的被召入京中,距離太子之位僅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卻無形中成了一種短板。
未來的皇太子殿下缺人手,更缺人才啊。
高韶歡好像也由此振奮起來了。他前一陣子驟逢家變,原本就背負著對大哥的深深愧疚,一下子又被大哥的設計和離去弄得措手不及。
現在祖母重病臥床,父親嚴重失職,虎符被盜證明了父親的無能,致使父親顏麵儘失……但他才是那個被祖母和父親不惜一切代價拚命捧上高位的受益者,甚至有那麼幾次,他站在庭中,四顧茫然,不知道該怨恨誰、怪責誰才好。
祖母有錯嗎?父親有錯嗎?……有的。
他們都大錯特錯了。
不應該執著於維持劍南高氏武林世家的地位迷思,而眼界狹隘地隻看武學天賦,不計其它。大哥明明就是比他長袖善舞得多的人才,將來也定能率領高家,調停爭端、主持事務、組織盟會,繼續維護高家百年來的風光。
可是他不敢說。因為他才是那個被祖母和父親看好的、維護的人。高家也好、江湖也好,人人皆可非議祖母與父親的錯誤,唯獨他不可以。
是大哥錯了嗎?……是的。
設計圈套,盜走虎符,為西南軍權製造巨大隱患,還有可能與叛賊韞王沆瀣一氣,一點都不給自己留後路……高韶歡現在每次一想到要為大哥脫罪有多困難,都傷腦筋得想拿頭撞牆。
可是,沒有當初的繼承人易位,大哥就還是當初的大哥,是永遠沉穩可靠、謙衝從容的高氏少主。武學方麵不得寸進,也並不是什麼全部,他自可以在其它一切方麵發揮他的優秀。
而作為奪走大哥這一切的人,他也沒有資格說什麼。
親眼看到祖母急怒攻心、中風倒下,父親臉色青白、表情惶恐,大哥神色冷然地當著滿堂賓客,轉身大步離去的那一幕,讓高韶歡痛心,也同樣讓他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