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格子裡,也擺放著一個小瓶子。瓶子上的標簽紙很明顯有了些歲月的痕跡,上麵寫的是“燕山雪·徐慎之”。
崔儀站在那個格子前,慢慢伸出手去,摩挲著那個小瓶子的外壁。
小瓶子裡浮動著的雲靄,是淡金色的。其中掩映的光芒圖案,卻是接近黑色的深藍色。
崔儀注視著那個圖案,然後,歎了今天來到這裡之後的第二聲氣。
那個天秀的小姑娘曾經問她,有沒有遇到過讓她很喜歡,很懷念,印象深刻的人。
……當然有啊。
此刻,他就在這裡。
確切地說,是他的靈魂印記,就在她麵前的這個小瓶子裡。
她曾經想過他的靈魂印記會是什麼顏色的。她當時在想,徐慎之是何等君子一樣光明磊落的人物,一定是如太陽一般的淡金色才合適配他。
但是後來,當她走出心理科的醫療倉,發現那個瓶子裡裝著的,除去那一團的確呈現出淡金色的雲靄之外,雲靄內部那個由光芒組成的圖案——那是自動根據“靈魂印記”的主人的真正性格,生成的個人代表紋樣——居然是一種近乎於黑色的深藍色時,她不由愕然許久,最後才沉沉一歎。
……終究,是她把他變成這樣的,是嗎。
那個世界是她完成過的、表現最出色的世界,至今,隻要一提起時空管理局曆史上的代表作,《燕山雪》還是必定會出現在盤點裡的作品之一。
在那個世界裡,她生生將一個原本格局不大的宅鬥戲,演繹成了一代女皇的奮鬥史。由後宅而到朝堂,恢弘壯闊,最終當她登臨乾安殿——那個朝代皇宮的正殿——寶座的時候,她曾經真正兩心相許的人,就站在階下右側的第一個位置上。
徐慎之,那時十八歲,已是天下臣工中的第二位——他是那個世界裡的“大夏朝”曆史上最年輕的副相。當然,很快,隨著她穩固朝政,先帝時留下來的宰相俞孝頤也沒幾年就告了老;從那之後一直到他五十二歲去世,他始終是她倚重的首輔,也始終孑然一身。
而時空管理局經典代表作中的十大謎團之一,無論怎麼盤點都必定會上榜的一大疑問,就是——
“崔儀女皇在徐慎之臨終前在他耳邊小聲說的話,到底是什麼內容”。
因為她用的聲音太低了,幾乎是湊在徐慎之耳畔,用氣音說完的整句話,這樣就確保了世上隻有徐慎之一人能夠聽見,即使是觀看直播的觀眾們,再尊貴的VIP會員,也沒有聽到她所說的內容。
大家隻能看見徐慎之聽完後倏而睜大了雙眼,那張一貫溫雅柔和、平靜如水的麵龐上,很難得地露出了一絲愕然的神情;不過,當他愣了片刻之後,神情又忽然平靜下來,眉目之間綻出一種最溫柔的光彩,注視著她,輕聲說道:
“我們來生再見,燕雪。”
而在那個世界裡,清河崔氏的六小姐崔儀,小字燕雪。也因此,那個世界的標題叫“燕山雪”。
無人知道,她對他說的是“我的本名,其實叫做‘席燕雪’。這個秘密無人知曉,如果來生還能相遇,我們就以此相認”。
也剛好,那個世界最早期崔六小姐的出身就存疑,當她登上女皇寶座的時候,朝敵為了攻訐她,就說清河崔家當初對外解釋是她年幼時體弱被養在庵堂裡,但說不定從那時起她就已經是一個被掉包的假貨,才會這麼野心勃勃隻知道一路往上爬,雲雲。
崔儀敢那麼對徐慎之說,自然也是因為有這一層鋪墊,不怕說完之後徐慎之產生懷疑,進而崩了劇情。
或許徐慎之真的以為她不是清河的崔六小姐,而是那個名叫“席燕雪”的女子吧。
她是不是真正的崔六小姐,並不會影響徐慎之對她的愛情與忠誠。但她冒險將自己的真名相告——這個真名甚至在時空管理局內部都沒有幾個人知道,僅僅存在於剛剛入職時填寫的秘密個人檔案裡——這其實是嚴重違反規定的,一旦被發現的話會遭受很嚴厲的懲罰,最多的時候可能會連續經曆十到二十個懲罰世界的任務安排,毫無薪水、毫無獎勵、虐身虐心、不許辭職,直到完成全部的懲罰世界為止。
但她從那時起一直到現在,從來沒有一刻後悔過自己當時的決定。
她隻是現在還有其它責任在身,無法就這樣開啟這個瓶子,憑借這裡麵盛裝的靈魂印記,循線再去找到他而已。
可那個重逢的日子應該不會太久了。
她是那種無論在什麼世界裡,都要做到最高最好處才肯罷休的倔強性子。
這樣的性子,她在很多任務世界裡都能掩飾得很好。唯有遇到徐慎之以後,她的本性就冒了出來,不依不饒,倔強執拗,想督促著自己做到最高最好之處,也想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地,都展示在他的麵前,讓他知道。
她並不是沒有料到過,這樣的性格放在當時的世界裡,或許會犧牲掉他們的感情。但她沒有想到的是,他居然沒有離開。
她說她要問鼎世間至高之處,他就默默陪著她一起走到最後。在那個世界裡的世家裡,朝清徐氏也並非浪得虛名。但朝清徐氏的大公子,就甘願這麼一生孑然一身,死後無人祭祀,也要借她一程清風,送她上青雲。
如今她已經成為了現世裡掌控著千小世界的“時空管理局”的最高首領。但她站在巔峰,遊目四顧,才發覺她也是想要有那麼一個人來共享這樣的榮耀與甜美的。
彆人的崇敬、追隨與稱讚,都無法填補她心底那一道空虛的黑洞。隻有那個名叫“徐慎之”的人重新出現在她麵前,重新擁抱她、陪伴她、縱容她、支持她,才能夠填滿它。
她在這個世界裡照拂那個名叫謝琇的小姑娘,或許也是因為,她能夠在那個小姑娘的身上,找到當年的自己保有的努力與倔強,更能夠在那個小姑娘的身上,找到一絲當年的自己亦曾忽略了的圓融適意吧。
順勢而為,在她們兩人身上都能夠體現出來。但在她們兩人身上,又表現得是多麼的不同。
她的順勢而為,在於迎風而起、迎難而上,好風憑借力,定要上青雲。
而那個琇琇小姑娘的順勢而為,更有一種放下身段、隨遇而安的順暢適意感。這樣的性格,或許在更多的小世界裡,都能夠在動蕩的故事裡成為一個穩定的錨點。
而很多人——無論是那些世界裡的主角也好、配角也好,都置身於動蕩不安的劇情之中,在無法確定的人生裡艱難跋涉著,是絕對無法拒絕這樣的一個錨點的吸引的。
她自己的一錘定音,是走到最高處,居高臨下、俯瞰世間,一言九鼎、不容置疑的一錘定音。
琇琇小姑娘的一錘定音,則是動蕩不安之中始終存有的那一份安然灑脫感,仿佛再大的問題到了她的麵前都不再是一種問題,多巨大的空虛與痛苦到了她的麵前都可以被撫平。
她忽然想起了一句詩。
是徐慎之對她吟過的。
君若無定雲,妾若不動山。
當時她已經決意要一條路走到黑,在皇帝重病又無子的情況下,不選擇扶植任何一個宗室子過繼來繼承皇位,而是自己去走那條通往最高處的天階。
徐慎之很震驚,但他沒有阻止她,隻是在沉默良久之後,長長籲出一口氣,說“我早就知道你會如此”。
然後,他就開始思考著通盤計劃,各種應對方式;那一日他們兩人密談了很久,當徐慎之最終不得不離開的時候,已是入夜時分。
那個溫潤的夏夜,夜空中繁星閃爍,空氣裡浮蕩著花葉草木的香氣。她起身出門送他,卻隻能止步於殿門口。
他跨出門檻,停在門外,又回身向著她望過來。
她不解地回望著他,就看到他忽而臉上漸漸浮出一個苦笑,低聲念了這一句詩。
她更加不解了,就聽到他輕聲說:
“你也常給我一種‘無定雲’的感覺,就仿佛你能夠毫不猶豫地飄去千裡,徒留我一人在原地仰望你遠走的方向,不知道你此去是否真的能踏上登天之階,不知道未來我是否還能夠像現在這樣地看著你……”
原本他將詩中的男女位置掉了一個個兒,她應該感到有點好笑的。
這不就是現下流行的所謂GB嗎?而當GB中的男主角還是光芒萬丈的朝清徐氏的大公子,這麼一想就更覺得有點荒謬可笑了——
但是,她那一瞬間仿佛又能讀出他話中的真意。
那句詩的下一句是“雲行出山易,山逐雲去難”。
或許徐慎之真正想說的,是這個吧。
對於每一位輾轉在許多世界裡的任務執行者而言,對於每一位被他們留在身後的舊世界中的、真正關心他們,牽掛他們,思念他們的人們來說,都是如此。
自由自在的雲朵可以飄開,飄得遠遠的;但被留在原地的山峰,心中又作何感想呢。
所以他們的靈魂印記會搶先化作這樣的一團雲霧,在他們無知無覺之中,隨著他們真正牽掛之人來到現世,留在瓶中。
那是他們存在過的證明。
崔儀不由得將視線投向左下方。在那裡有個格子,新近被放入了一個小瓶子,瓶中是淡藍色的雲靄。
不知為何,她忽而鬆了一口氣。
她喜愛謝琇小姑娘,也並不僅僅隻是因為那個小姑娘足夠努力,或足夠出色。
還因為那個小姑娘足夠真摯。
任務做得多了,很多人的心態會變,會浮躁起來,或者會虛無起來,變得無法真正介入那個世界的愛與仇,會不自覺地利用自己磨煉出來的出色演技來應對每一段劇情,會將自己真正的視角抽離出來,漂浮在空中,俯視著下方那飽經磨難的紅塵,與依然無知無覺的人們——
可是,要表現出真正打動人心的故事,就要真正用心才行啊。那些用心會通過一點一滴細節傳達給彆人,不僅僅是觀眾,不僅僅是路人,不僅僅是那些世界中掙紮或輾轉的角色們……
又或許,謝琇小姑娘既然給人以一種“錨點”之感,那麼她就可以成為那一座無可轉移的山峰,能夠吸引那瓶中漂浮著的朵朵雲靄,在峰巔繚繞輾轉,無法離去。
踏板徐徐下降,回到原位。崔儀關上櫃門,繼而離開房間。
一重重門扉——櫃門、房門、倉庫大門……都在她的身後緩緩合攏,門栓轉動,自動鎖閉。
崔儀走上大樓中通往高層的一道斜飛式的長廊。午後耀眼的陽光從牆上大片的落地窗裡照進樓中,在長廊的地麵上投下一道道明亮的光圈。
可是同時,她卻想起了徐慎之引用過的那首詩。
那首詩的題目是“明月照高樓”。
那首詩說:朗月何高高,樓中簾影寒。
時節屢已移,遊旅杳不還。
君若無定雲,妾若不動山。
雲行出山易,山逐雲去難……
她想,總有一天……總有一天,雲靄會回到山巔,再一起看看他們那時曾經並肩而立,所看過的風景。
萬裡暮雲,大好河山,人間煙火,諸世平安,無論是席燕雪與徐慎之,或是謝琇與哪一位最在她心上長久停留的人……他們都要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