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這光明又正義的大英雄大善人的味道!簡直衝得我頭暈!我身體虛弱,我走不了路了,我要騎馬!現在就騎!……”
他們漸漸去得遠了,已經聽不到琇琇回答的是什麼。
然而,長宵很顯然是沒有如願以償的。至少在謝玹的視野所及範圍之內,他還是一直牽著馬,高聲抱怨,慢吞吞地走著,好像滿心都是不情願。
可是琇琇壓根沒有對他讓步的意思。她背著包袱,緩步走在曠野古道上,腳步從容,發髻上綰著的發帶在秋風中飄起,像是黃葉枯草之間門最美的一抹亮色。
啊,謝玹想,一直以來,好像琇琇總有法子對付這些幼稚的、少年的小情緒。
在謝玹記憶裡,即使是在那些他年少時彷徨不安,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足以擔起虞州謝氏的百年世族、與世間門安穩的重責大任的時刻裡,琇琇也總是那麼泰然自若,理直氣壯,對他今後一定會成為這世間門最偉大的除魔師這件事深信不疑。
那些強大的信任,現在想來,竟然就如同動蕩的浪潮之中一抹恒定的錨點一樣,令人心安,令人穩定,令人想要伸出手去,永遠抓住。
很奇怪的,在這種時刻,謝玹卻忽然想起了一件全然不相乾的事情。
那一天他途徑某個小鎮的街頭,看到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少年,略帶一點不耐煩似的站在樹下,還活像是個老學究一樣背著雙手。那棵樹下還有一塊大石頭,一個五六歲大的小女孩就坐在石頭上,一邊津津有味地啃著手中的糖人,一邊極力地仰起頭來望著小少年。
“玨哥哥,你都好久沒有回來了!”
小少年的語氣不怎麼好,聽上去似乎有一點僵硬。
“都說了我要去書院,一月能回來一天就已經很好了……”
小女孩扁扁嘴,似乎顯得有點傷心似的。不過她還是竭力振作起來,找了個新話題。
“那你在書院裡都學了一些什麼呀?”她問道。
“學了怎麼寫你的名字嗎?”
小少年有點不耐,口氣也不太好。“學了學了!”
小女孩忽閃著明亮的大眼睛,好奇道:“那是怎麼寫的呀?”
小少年的臉色有點發黑,但他還是蹲下身去,取了一根樹枝,在小女孩腳邊的泥土上端端正正寫了幾個字——當他們走後,謝玹走過去看了一眼,發現小少年儘管滿臉不耐煩,但他寫字的時候甚至顧及到了小女孩的視角,寫下的字是正正衝著小女孩的,以便她能一眼就看明白。
泥土上寫的名字是“張玨”。
哦,難怪那個小女孩看了還會繼續問:“‘玨’是什麼意思呀?”
不知為何,小少年的語氣變得更差了。
“是‘合在一起的兩塊玉’。”
小女孩咧開嘴笑了,門牙好像還缺了一顆。
“那不就是我們倆嗎?”她笑嘻嘻地問道。
小少年的臉色立時就變得一陣青一陣紅,活像是隻河豚一樣地雙頰都鼓起氣來,脹鼓鼓的,深呼吸了好幾次,才用手輕輕地戳了一下小女孩的額頭。
“你到底懂不懂矜持!鄭秀秀!”
正是這一聲“秀秀”徹底吸引了謝玹的注意力,拖住了他當時本欲離去的腳步。
他不知道那個小女孩的“秀秀”是哪兩個字,但那一刻,他站在道旁的樹影下,望著那個小女孩無辜地朝著小少年咧嘴笑,而小少年漲紅著臉,不得不又滿足她的要求,為她背詩的時候,他察覺到自己的唇角也微微翹了起來。
那時,那位名叫“張玨”的小少年,背的就是這首《長乾行》。
啊,謝玹想,其實那位名叫“張玨”的小少年,同樣有著這種心思吧。不然他為他的秀秀背誦的,就是彆的詩了。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乾裡,兩小無嫌猜……”
稚嫩的童聲仿佛又在他腦海中浮現,他微微合上雙眼,感覺到初起的秋風卷著黃葉,似要撲到他的麵龐上來。
“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澦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在記憶中小少年那尚未經過變聲期的清朗嗓音,繼續一聲遞一聲地,背誦著這首詩。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現在,他佇立在曠野的行道旁,站在蕭瑟的秋色裡,目送著他的琇琇遠去的背影。
前人亦有詞雲: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他想起他們曾經共度的每一個日子,但那些日子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儘管他再如何懷念那一瓶瓶糖漬桂花醬,融在水裡喝下去,甜入心底;還有那一齊在樹下泥土上畫到一半的符籙,那些被她畫得歪歪扭扭的線條,組合起來活像是山海經裡的妖怪本身;以及那些被罰跪祠堂反省的夜裡,她從窗縫裡偷偷遞進來的包子或點心;甚至是那些她曾經對他理直氣壯地說過的、關於“世上最好的謝扶光”的話語……
都不可能再回來了。
世上最好的琇琇,已經與他分道揚鑣。他們都長大了,也都有了各自應當擔負起的責任與道義。
雖然那些責任、使命、大道與正義,都如同一道道枷鎖,但他們都不能自私地隨意擺脫掉。
因為一旦擺脫掉,他們也就不再是他們了。
會將兒女私情擺在世間門正義之前的謝扶光,還是世間門最明亮的那一道光芒嗎?
……既然琇琇想要看到世間門最明亮的那一道光芒,那麼,他就永遠當世間門最明亮的那一道光芒吧。
謝玹抬起手探入前襟,摸到了掖在衣襟內的一個荷包,然後把它挪動到了心口的位置上,再將自己的掌心牢牢地覆蓋上去。
那是臨行前,他與琇琇交換得來的。
現在,琇琇用來裝靈符的大荷包,在他的手裡了。而他始終懸掛在腰間門的那隻葫蘆形的荷包,則懸掛在琇琇的腰間門。
這樣的話,就仿佛他們還和從前那般,無論何時都會並肩作戰,一直在一起一樣。
隻是,今日一彆,將來他可會有再見到她的一日?
若真有那一日的話,他願意自己動身相迎一百……不,三百裡,五百裡也行;也願意讓她就逗留在某個地方,由他自己趕路去見她。
可是,真的還會有那麼一天的到來嗎?
望著琇琇與都瑾——不,禍神長宵——遠去的背影,秋風揚起謝玹發髻上的淡色綢帶。
道旁草木斜逸,雜枝叢生,那兩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隨風搖曳的長草之後。
他的心頭浮現了那首詩最後的幾句。
是記憶裡的如玉少年阿玨,為他的秀秀認真一字一字背誦出的。
“……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