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琇琇沒有回答他。
她隻是艱難地喘息著,握起他覆蓋在自己心口上的那隻右手,一字一頓地說道:
“……既如此, 就將……這顆心……拿去。”
“這是我……唯一……能夠留給你……的東西——”
她每說幾個字,就要停下來, 咻咻地喘氣。整個人聽上去就活像是個老舊的破風箱,胸腔裡發出可怕的喘鳴聲。
“……長宵。”她又喚了他一聲。
他茫然地將視線定格在她的臉上,不知道她要對他說什麼, 也不知道事到如今, 他還能做些什麼。
妖鬼從來都隻知道一往無前, 隻知道攻擊、傷害與殺戮。沒有一個妖鬼懂得如何救人。即使是他自己,從前受了再重的傷, 最多也隻是自行拿布條裹一裹傷口, 主要須得靠著自己強悍的複原力自行恢複, 並不會怎麼治療——
妖鬼的世界就是如此。傷了、死了,那就是運道不好。如果僥幸能夠活下來,那就能更上一層樓。
可是現在, 他卻痛恨著自己沒有學習過哪怕一點的治療之術。他甚至連如何為她止血都不知道, 隻能徒勞地用手堵住她心口的傷口。
“我應該怎麼辦呢……琇琇……”他迷茫地問道。
這數載相伴,他倒是真正地養成了一個習慣。因為他不能做她不允許之事, 所以為了故意鬨她,他每次想要做什麼事之前都會半開玩笑似的問上一問。
琇琇我可以去瓊華閣喝酒嗎。琇琇我可以去揍那個腦滿腸肥的闊少爺嗎。琇琇我可以把那個大貪官的賬冊拿去丟在狗皇帝的書房裡嗎。琇琇我可以把笑我是小白臉的那個老色坯的腦殼打開花嗎。
琇琇我的荷包被那個小賊摸走了該怎麼辦。琇琇我被那個小姐的荷包砸了該怎麼辦。琇琇我聽到那個將軍家的女土匪跟人密謀, 要把我打昏了搶走該怎麼辦。
琇琇我可以吃你嗎。琇琇我明晚也可以來吃你嗎。琇琇既然你今日不讓我吃的話,那麼我可以吃貓嗎。
……那時琇琇養著的一隻路上撿來的小野貓,聽了他這句話,喵地一聲就跳下幾案逃走了,一天多以後才重新摸回家裡來。
哦, 家。
他這漫長的一生裡,居然還有一天會用到這個字眼,多麼奇怪。
他發現自己跟她在一起,好像漸漸地開始懶得自己用腦子了。
什麼事情隻要問問琇琇就可以得到回答。他還能同時獲得一些令他愉快的反應。
有時候琇琇會含笑回答他,有時候她會皺起眉或皺起鼻子或把五官都皺成一團,有時候她會橫眉豎目說“不行!”,可是就連她說“不行!”的時候,他都感到一陣饑渴難耐。
他本以為那都是因為“善果一族”的血肉對於妖鬼的吸引力所致。現在他才知道,什麼見鬼的善果一族,什麼血肉造成的誘惑力,根本不重要。
吸引力就是吸引力。即使琇琇隻是個渺小的凡人,根本不是什麼“善果一族”的遺孤,那種吸引力也依然存在。那種桃子一般的香氣,依然能指引著他,循香而至,來到她身邊,再也不走開。
他現在明白了,他是被她很好地豢養了。
她把他養成了一個漂亮的小廢物,興衝衝地在老榕樹上搭寢台能搭一整天,興衝衝地在庭院裡的葡萄架下睡覺能睡一整天,興衝衝地做出弱小可憐的模樣去糾纏她,能糾纏一整晚。
他並沒有喪失警覺心,也沒有丟掉他的腦子。他隻是,在她的麵前,並不需要這些而已。
他現在就活像是個真正的、吸收的全部養分都供給了漂亮臉蛋而不是聰明頭腦的繡花枕頭小廢物一樣,徒勞地追問著她:
“你走了我可怎麼辦呢,琇琇……?”
你不能不要我,琇琇。因為是你把我困在這具軀殼裡的,是你把我豢養成這副模樣的,是你把世間最強大的妖物關進了你的籠柙;現在你說走就走,那被留下來的我呢?我怎麼辦?
他看到琇琇聽到了這句話,微闔著眼,唇角慢慢地翹起來。
……她居然還挺得意!事到如今,她還在得意!得意有什麼用!能讓她多活一些時候嗎?能讓她一直留下來嗎?!
長宵一口氣噎在胸口,不上不下。
他被悶得滿臉漲紅,甚至生理性的淚水都溢出了眼眶。
就像從前的某一夜,她用指尖按壓在他的喉結上,用的力量稍微大了一些,把他按得窒息了一下下似的。
他現在也感到窒息。他難以呼吸。他四顧彷徨,不知道有誰能夠解決他的困境。
唉。謝琇在心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