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琇深吸一口氣,微微用了一點內力,使得自己的聲音能夠在合理的範圍內傳遞得更遠一些。
“諸君的一片盛情厚意,我已儘知。”她朗聲道。
“到此為止,諸君且請散去罷!此去家國萬裡,山高水長,惟願諸君各自珍重,長樂無極!”
她說完,索性鑽出了車門,站在車轅上,向著道旁百姓,深深福禮致意。
她直起身來時,一抬頭,剛巧麵對著城樓上方那襲緋袍的身影。
她什麼都沒有再說,隻是再度向著那個身影微微福身致意,繼而就勢彎腰重新鑽回了車中,隔著窗上的簾子,對旁邊騎馬的千戶朱庭淡道:“……繼續出發吧。”
朱庭應聲,吆喝著車夫繼續驅車前行。
車輪繼續轉動了起來,轔轔地軋過城外平整的土路,繼續向前行進。
謝琇坐在車中,感受著車廂的微微晃動,忽然心頭一陣緊縮。
她猛地掀開了窗上的布簾,湊到窗口,再度往身後的城樓上望去。
目之所及,道路兩旁的百姓們依然站在那裡,有些百姓或作揖、或福身、或拜下,仍舊做出相送的姿態。
謝琇暗自在心底歎了一口氣,費力地再把頭探出來一點,轉了過去,視野終於容納進了那座巍峨高聳的城樓。
而城牆上的某個垛口處,那一襲緋袍的身影也依然挺立在那裡,似乎已經凝固成了一座石像,沒有任何的移動。
車輪碾過城外原野裡的土路,中京城外的荒原上吹過淒冷的風。謝琇一直掀起著窗簾,從車窗裡回頭,向著城樓之上那一道緋袍身影望去。
但馬車愈去愈遠,那一道緋袍的身影,在她的視野之中,也逐漸愈縮愈小,變為了沉默高聳的城牆之上的一個小點,最後終於什麼也看不見了。
謝琇慢慢地放下車簾,將頭輕輕地靠在了車窗旁的車廂壁上。
她那一襲正紅色的婚服,裙裾與袍角就那樣散開鋪落在車廂的坐榻上,如同一朵過於豔麗、開到極盛時的紅蓮。
車廂一晃一晃地,晃得她閉上了雙眼,漸漸地有了些昏沉的睡意。
在那半夢半醒的朦朧之中,仿佛有一大片開著荷花的湖麵,有身姿窈窕、意態飛揚的少女,撐著一葉小舟,長篙用力一點,小舟就從蓮葉深處蕩了出來。
她的篙尖輕輕一挑,浮在水麵上的一顆繡球就被她挑在了篙尖上;爾後她又一振雙臂,那顆繡球就隨著力道的慣性而飛了出去,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直直地落入岸上的人群中,直接落到了一位英俊郎君的懷裡。
在蓮葉深處,恍若有歌女在曼聲清歌,曲子的前半闕仿佛已經聽不清楚,但後半闕卻飄蕩在水天一色的粼粼波光之中,隨風傳去很遠很遠。
“……願妾身為紅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願郎為花底浪,無隔障,隨風逐雨長來往。”
而隨著那支車隊的遠去,城下的道路旁,忽然有人撲咚撲咚地彈撥起了弦琴的琴弦。
幾下撥弦之後,忽而響起一陣蒼老悲涼的歌聲。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
誰言千裡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
在那陣悲涼的歌聲之中,月華郡主乘著的油壁香車轔轔遠去。
便有人群中心思細膩、多愁善感的婦人道:“唉,也不知這位‘月華郡主’從前是何來曆……”
也有那消息靈通者,聞言便答道:“聽說是流落在外的貴胄之女哩……都十八九歲了,才被找回,可憐沒享幾天的福,便要去北陵填承王這個坑,換取承王南歸……”
那婦人聽了若有所失,又惆悵道:“竟然年紀這樣大了才被找回?!……也不知郡主從前流落民間,可曾有過心上人……”
便有人接話道:“都這個年紀,定然是有過了……可國家大事為重,郡主應當也不得不慧劍斬情絲……”
一番話倒是說得人人都惆悵不已起來。便有人央那彈琴作歌的老漢:“郡主是為了家國大義而北上,若真的還為此舍棄了自己的情愛與心上人,那該是何等痛心,何等不凡之事!老丈,可有應景之歌?且唱一回,再送她一程……”
那老丈點點頭,低頭細思了一回,竟真的重又彈撥了幾下琴弦,放聲歌道: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彆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
《大虞通史》中記載:“月華郡主,慎宗養女也。上賜名為‘李琇暶’,小字折梅,本前朝貴胄之女矣。永徽十五年初,上降旨禦封其為‘月華郡主’,命其北去北陵,和親納烏第汗王,以換取承王南歸。月末,郡主安抵北陵國都天定城。越六月,承王歸朝,麵聖拜謝隆恩,涕泣交流,不知所雲;其時承王已去國十六年耳。
“於承王入中京前,永徽十五年五月,北陵忽起內亂。七月,時有雲川衛小旗張校,乃昔日潛居北陵之密探,單騎疾奔回京,上稟曰‘月華郡主自新婚之夜起,即堅拒納烏第汗於帳外,言“待吾伯父平安歸虞,始信大汗結好之誠意”,算得承王一行入關後,方鬆口相迎。納烏第汗大喜,當夜前往郡主帳中,欲與郡主相會。不料郡主早有決斷,暴起行刺納烏第汗,與之同歸於儘。納烏第汗生前未及立儲,現北陵國內陷入內亂,已兩月矣。其身後隻遺下一庶子,其子年幼,而諸兄弟年輕力壯,各據一方。納烏第汗之幼子與諸叔伯爭位,動亂之勢已成,各有擁躉,相互攻伐,互有死傷,恐數年內再無力南侵’。
“上大喜,曰‘此事雖非朕潛心安排,然月華有勇有謀,實居首功’,歎惋其紅顏薄命,為昭其英勇節烈,特旨追封為‘榮暉公主’,命禮部為其治喪,建衣冠塚於中京城外落雁山上。
“時長宜公主有疾,言行悖亂無章。聞月華郡主之喪訊,驚惶四顧於左右道:‘吾昔日曾夢月華薨於永徽十五年,今驗矣’。左右大驚,上報於今上。上大怒,極言申斥。長宜公主憂懼,上表雲‘兒昔年曾得一夢,夢中人雲今明二年,月華命中該當有難,兒亦有一難關,就應在此。兒昔日曾與月華有舊交,亦曾提前示警;今兒已無恙矣,不意月華卻應了夢中所言,兒一時震駭,心有所感,故有此言,還望父皇恕罪’。上赦之。
“九月,榮暉公主衣冠塚成。十月十二,上命禮部尚書謝華遙、中官高方智、雲川衛指揮使盛應弦為特使,持節以祭。”
又有專門記載當時八卦消息的《仙京筆記》中,有一則軼事雲:
“嘗聞榮暉公主行刺北陵納烏第汗,與之同歸於儘,引發北陵內亂,一時無力再南侵擾邊,公主實有大功於國。歎公主之節烈,堪為舉朝之楷模。永徽十五年九月,公主衣冠塚於京城外落雁山上落成。十月十二,永徽帝遣使持節代祭,備極哀榮。
“時有京城百姓上千人,感於公主大義,扶老攜幼,亦祭祀公主於落雁山下。帝使一行下山回城時,偶聞百姓中有一老丈,鼓琴而歌古送葬調‘薤露’曰:‘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其中一人聞聲策馬而出,駐馬回首,問曰:‘昔日公主出京北上,可是老丈作歌為彆?’老丈誠惶誠恐,拜曰:‘正是草民。’帝使遂道:‘當日之歌,今日可曾再為,以酬公主?’老丈再拜曰:‘敢不從命?’遂歌曰: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彆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彼時風雪忽起,眾人慌忙四下退避不迭。歌罷再看時,那帝使早已孤身策馬遠去。便有人問:‘那是何人?’身旁人皆麵麵相覷。適有一書生,聞言便道:‘某觀其人麵相,仿佛若是雲川衛指揮使,盛應弦盛大人。’
“忽有一小兒曰:‘非也。方才小子曾偶見那帝使聞歌而泣下,淚灑衣襟;若真是大名鼎鼎的盛指揮使,其乃當世之堂堂大英雄,鐵骨錚錚,何等英豪,又怎會當眾落淚?可見秀才你說得不真。’
“亦有人幫腔曰:‘帝使持節來祭,一行人全穿著素服,又高踞於馬上,麵目難以看清;其中年輕郎君,總有二、十之數,豈敢斷言那一位就是盛大人?’
“眾人納罕,爭執起來,眾說紛紜,難有定論。及待其後,風雪停歇,眾人上山祭掃,見公主墓前,有人遺下一雙木雕大雁,栩栩如生;若注視許久,則生錯覺,覺雙雁幾欲引吭高歌,振翅同飛。
“其後,榮暉公主墓便生出許多傳說,惜哉全無答案。如當日是誰在墓前遺下雙雁,為何哀歌起而風雪至,哀歌終而風雪歇;在山下與眾人交談之帝使其人究竟是誰,又為何聞哀歌而至潸然淚下,終不可知。”
【第個世界·西洲曲·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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