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片刻,從那小廝手中接過韁繩,十分熟練地縱身上馬。
他沒想到那位“齊姑娘”還會出現。他本以為她和他進入這個幻境之後所遇到的所有人物一樣,都是幻境所變幻出來的假人,隻為了引著他看一段故事;他原本還沒想明白自己因何會在那條水廊上遇到那位“齊姑娘”,但現在他好像明白一點了。
那位“齊姑娘”,必定是這個幻境想讓他看的這個故事的重要人物。
或許,勘破幻境的關鍵,就在這位“齊姑娘”身上。
因此,他不得不繼續前往城南的那個什麼“清殊園”,與那位“齊姑娘”周旋。
他也是路經琢玉城,聽到城中出了這麼一樣怪事,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
他雖是佛子,平日對世間眾生必得持有一份悲憫心,不可能坐視眾生有難而漠然不管,但實際上,他覺得自己的感情幾乎沒有什麼波動,對世間萬物實質上十分淡漠,並沒有多麼充裕的情感來對眾生之苦難感同身受、慈悲普救。
這樣的日子,他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很好地偽裝起本質之中的平靜冷漠,如一尊廟中神像那般俯瞰眾生,看著他們渺小的情愛與怨恨,渺小的掙紮與不甘,渺小的祈求與永恒的失望。
雖然這世間修道之人也為數不少,但好像並沒有多少人會真正認為自己可以觸及天道。即使是修道之人,他們的貪嗔愛恨也與凡人沒什麼兩樣,有算計,有險惡,有執拗,有強求,有頑冥不化,有糾纏難解。
他活在這世間,但卻覺得自己的人生是虛浮的,蒼白的,一成不變的。雖然他自出生起就得天道厚愛,早晚有一天能夠證得大道,飛升上界,但他這漫長的人生,卻一眼就能望見儘頭。
他行走於世間,履行著他身為佛子的義務,斬妖除魔、拔難救苦,但他總覺得自己是一具被粉飾金身、彩畫描繪的軀殼,如同廟中的塑像那般,平靜而麻木地注視著世間,平靜而麻木地注視著自己。
他曾於中洲惡鬥倀鬼,也曾於西洲收伏大妖。他在南洲擊殺蠱雕,在北洲則斬了傳播疫癘的惡鬼……他並不是隻靠佛法來度化他人,亦不是隻靠佛法來令妖魔授首。每次戰鬥時,他亦沉迷於那種足以攪弄風雲、使天地變色之威;當妖魔伏誅時,那投入他體內的功德金光,令他身心舒暢。
在這身光輝燦爛的皮囊之下,這世上唯有他一人知曉,這皮囊其下空洞無物,內裡已然空虛腐朽。
他不停地在做著積攢功德、拔困救苦的善事,但他的軀殼之下一點都沒有慈悲心。
不,他壓根就沒有心。
如同廟裡供奉著的泥塑木胎一樣,香火嫋嫋升起,模糊了佛陀慈悲的麵容,隻留下虛無的笑意,與軀殼之內的蒼涼空曠。
他於幻境中的街道上騎著馬,作人間的翩翩佳公子打扮,來到景致富麗的園林,入內與那些癡男怨女為伍……但他的內心是平靜而冷淡的。
他既不想知道這些今夜出現在園子裡的人都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也不想去猜測自己將會在這裡遇到一些什麼事——或者什麼人。
他無所謂自己的將來會遇上何種劇情,也對自己的未來毫無期待。
即使是妖魔或惡鬼降臨,他也可以將之斬殺,並不需要提前做些什麼準備。倘若這幻境還要彆出心裁地用其它方法來動搖他的意誌與修行,他也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他步入那座“清殊園”,然後又感到了那種透明的障壁約束。
他向左向右皆不能行,於是就沿著那障壁的指引,一路往前,最終來到了一座小亭中。
那座小亭坐落之地甚是偏僻,他這一路上走來,看到兩旁影影綽綽,有許多眉目皆看不真切的人影,想必是幻境安排好要在此間出現的路人。
那些人或坐或站,或在談笑、或在賞月,或是臨水、或倚花樹,將這座所謂的“清殊園”襯托得格外熱鬨。
他們的談笑聲也的確嗡嗡作響。但當玄舒偶然起了一點閒心,想要仔細去聽他們談話的內容時,那種嗡嗡的談笑聲卻又消隱了。
想來是幻境敷衍了事。
玄舒淡笑一聲,遂也收心繼續往前走,順著指引,愈走愈是荒僻,最後兩旁人影漸稀,隻有亭台花樹,還是雕琢得十分漂亮。
那座小亭在一座假山之上,玄舒走上去,才意識到那裡應該算是這座“清殊園”的製高點。
他不知道這個幻境夜間讓他到這裡來做什麼,不過他一踏進這座小亭,四周就仿若被障壁包圍了,他既不能再出去,更不能前往彆處。
他想了想,撩起袍擺,盤膝在亭中的幾案旁坐了,安然等待著這個幻境的下一步變化。
在這期間,他甚至想到了佛經中的魔王波旬。
相傳波旬是欲界第六天的天王,因為懼怕悉達多王子——就是後來的釋迦牟尼佛——證悟佛果,就派了名魔女來誘惑悉達多王子。魔女一名特利悉那,主愛/欲;一名羅蒂,主樂欲;一名羅伽,主貪欲。她們盛裝嚴飾,眉目豔美,來到悉達多王子麵前,嫵媚多姿,極儘殷勤。但悉達多王子深心寂定,對她們的美貌與獻媚視而不見,毫不動心,並訓誡她們道——
他還沒有想完這個佛經中的典故,就看到在夜色之下,園中道路兩側次第亮起燈火,仿若有人在道旁支起無數燈籠,將那一整條園中小徑照亮。
而那條小徑上,款款走過來一個人。
確切地說,他們才剛剛見過麵不久。
是那位他在水廊上遇見的“齊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