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人聲終於停下了尖笑,語氣裡又透出一股怨毒與不解來。
“……何以確定是我?”
謝琇心下微定,知道自己終於抓住了這個幻境背後的秘密一角。
她朗聲道:“琢玉城中,怨憎修士容顏永遠年輕之人,想必隻有未能踏上道途的普通人。而在琢玉府中,符合條件、又會引動這麼一場幻境的人,想必隻有夫人您了。”
鏡中的人聲微頓,繼而冷哼道:“不錯,你還算得上是聰明。”
謝琇道:“不及夫人多矣。”
鏡中的“齊夫人”好奇道:“咦,為何這樣說?”
謝琇道:“至少我就沒有本事做出如此宏大的一場幻境來,還連陷數位修士於其中不得解脫。”
鏡中的“齊夫人”似乎並不以為忤,反而得意地格格笑起來,笑了一陣子,方道:“這麼多人中,也隻有你這麼一個,尚算乖覺!”
謝琇在內心中過了一遍姬無凜曾經告訴過她的失蹤修士名單,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那些人多是正道弟子,一板一眼的,就連她來尋找的那位商瀅真姑娘,雖然大方豪爽,但想必臉皮尚薄,身段是沒她這麼柔軟的,為了通關什麼事都可以做得出來……
謝琇的右手依然食中二指並攏,但卻從唇邊移開了一點。
倘若鏡中的“齊夫人”要作妖的話,抬手引雷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並不耽誤什麼。
謝琇此刻倒是願意哄著這位鏡中的“齊夫人”,聽一聽她以幻境困住修士的理由,順便想想破局之道。
她的聲音也緩和了一些。
“修士中亦有許多人,待得老邁,方才築基……其雞皮鶴發之程度,不在凡人之下。”她一邊說,一邊凝神靜氣,觀察著鏡中“齊夫人”的態度變化。
“相較之下,夫人雖未曾入道,但多年以來獨享琢玉君一心之寵愛,生活富貴順心,駐顏有術……較之絕大多數修士而言,不知要好多少倍。”她道。
“即使是被困於此幻境之中的諸位道友,大多數除了一張皮囊之外,生活並不如意……譬如與我同來的那位姬道友,囊中拮據,一有錢便要修劍,一個大子兒都存不下……不瞞夫人說,我當初撿到他的時候,他正窮困潦倒地在城外樹下啃半個硬饃饃呢。”
露宿荒郊、還在啃半個硬饃饃之類的當然是她的隨口發揮,但姬無凜一窮二白,倒也是真的。不過謝琇此時說來,隻為了試探鏡中的“齊夫人”到底有多偏激。
果然,“齊夫人”冷笑道:“你懂得什麼!”
謝琇心想,看來有戲,這不就是即將開始傾吐心聲的前置台詞嗎!
鏡中的“齊夫人”續道:“你年紀輕輕,容貌便停在了最好的時候,將來也會有許多俊俏郎君對你趨之若鶩,你自然不會知道,嫁了那個最好、最英俊、最體貼的郎君,卻眼睜睜地看著他多年容色如一,而自己漸漸老去的憂心和痛苦!”
謝琇:“……”
好的,破案了。
雖說“齊夫人”這一番話裡槽點多得不能細數,但關鍵問題還是清晰的——
琢玉君是修道之人,容貌停留在年輕英俊的模樣;但“齊夫人”無法修道,一年年老去,如今尚可以脂粉修飾容顏,待得將來五十、六十、七十歲……那時候丈夫依然年輕俊朗,妻子卻已形如老嫗、垂垂老矣……
謝琇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確實,是難以排遣、也無法解決的痛苦。
她又想起齊夫人那病因不明、卻沉屙難起的病症。
莫非……也是心病造成的?
但是,齊夫人隻是一介凡人,如何有能力製造出這樣一個怨氣衝天的幻境?
隻有兩種可能。
一是得到了琢玉君的援手,二是——
“齊夫人”已經不是一個活人了。
換言之,凡人無法做到的事情,厲鬼說不定可以。
謝琇不動聲色,左手卻已探進了衣袖內,拈出了一張鎮鬼符,暗暗捏在手中。
“夫人所言甚是。”她平靜地應道,“但不知……夫人設下迷障,又所為何來?”
鏡中的“齊夫人”聞言卻沉默良久。
“我……我也不知道……”她最後喃喃說道,語氣就仿佛像是在丟了魂的夢遊似的。
“我……我一會兒在想,若是年輕時能夠鼓起勇氣與陸公子一道,是不是如今就不用擔心年華老去,容顏不相稱了……可一會兒又在想,我如今是沉璧的妻子,沉璧多年來待我甚好,我……我還貪心,想讓這種好處持續得更久些……想讓旁人都讚歎我的福氣,而不是用那種惡心的惋惜同情眼光看著我,說我殘年衰朽,而我的夫君卻會永葆青春——!”
她起初還能用一種悵然若失的迷茫語氣說話,但到了後來,語氣愈來愈是尖銳,最後數句更像是淒厲的嘶喊一樣。
“我恨這該死的差彆!我想要永遠占據這個位置,而不是在自己不得不衰頹老死之後,成了一捧枯骨!而我的夫君在我身後,又有多少年輕美貌的女子,可以理直氣壯地打他的主意,因為他那時候就是鰥夫,理所當然可以再娶——”
謝琇:“……”
話雖然不錯,但因此就造出這等迷障來困住數名修士,這就是愚妄了啊?
謝琇對“齊夫人”所說,亦有幾分憐憫之意,因此試著跟她再講一講道理。
“夫人所擔憂的,固然是正理,但因此就要困住數位修士之命,卻是站不住腳……困住他們,夫人能得到任何好處嗎?除了給自己多造業障之外……”
“齊夫人”聞言卻一陣冷笑。
“既然我動手了,自然是有。”她的聲音聽上去縹縹緲緲的,仿佛忽而又陷入了另一重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