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要病死了,我爹在崇家後門跪著求,我阿姊都沒辦法出來見我娘一麵。”
“娘死了,過了一年爹也死了,家裡就剩了我,我阿姊跟我說,她會想儘辦法讀書,等她考中了舉人她就能從崇家出來了,到時候她帶著我,送我也去讀書。”
眼淚滴在了崇家的地上。
一枚乾癟的小杏子跌跌撞撞地等,沒等到自己的桃子阿姊,隻等到了阿姊的死訊。
“我們村裡有位捕蛇人病得快死了,最後的念想就是給他十歲就死了的兒子找個媳婦,我答應了給他死了的兒子當了冥妻,把自己的生辰八字跟他兒子葬了,跟他
換了兩個銀環蛇的毒囊。”
說完,她緩緩抬頭,對著那位端莊的大夫人,她笑了。
“大夫人,真可惜,你們這些嫁進了崇家的女人連祭祖宗的福酒都不配喝一口。▽▽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大夫人的身子晃了晃。
這個賤人!這個賤人!她的夫君、她的兒子……竟然都是死在了這個下賤丫頭的手裡?!
“千、千刀萬剮!殺了她!”
沒聽見自己的聲音,大夫人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激動到說不出話來了。
她的手幾乎要在椅子的扶手上捏出痕跡,卻還是沒攔住自己的身體向下滑去。
“你怎麼敢!你!你怎麼敢!”
她終於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卻嘶啞得像是帶了血。
唐杏子看著她,隻有十幾歲的女孩兒目光平靜,仿佛她不曾毒殺了十幾人。
她甚至還在微笑。
女孩兒的眼瞳顏色很深,透著一種沉穩的靈動。
大夫人悚然一驚,這時她才發現了這個不起眼的小丫頭真的和香墨生得有幾分像。
“大夫人,你活著也挺好,你就活在這個院子裡,以後前院有郎君們來回走動,正堂裡有你的那個夫君坐著跟人說話,後院裡還有你的孫子們……”
“你住嘴!”
“嘻嘻嘻……”唐杏子笑了。
避開大夫人伸過來要打她的手,唐杏子匍匐在地上到了陳縣令的麵前。
“陳縣令,我怎麼死都無所謂,我隻求您一件事。”
陳縣令名叫陳金銀,聽著唐杏子說了她姐姐的慘事,她心裡也是堵得慌,可她此時在這,並不是為了以情論事,她身為一方父母官,要論理要論法。
“你姐姐身上縱然有冤屈,你也該告官,而非造下這等殺孽,本官還有事要問你,至於你所求之事,等到最後再說吧。”
唐杏子抬著的脖子歪了歪,忽然笑了。
“我阿姊說她想考舉人當官,是不是就是想像大人您這般,做個這麼正氣的好官呀?”
陳金銀未曾答她的話,隻是大步走到了崇家大夫人的麵前。
“藍氏,唐杏子說崇家殺她親姐,此事你可知曉。”
藍氏?藍氏是誰?大夫人恍惚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藍氏是自己,未出嫁時候,她叫藍幸娘。
“我……崇家……”
她想說崇家斷沒有殺人之事。
她還想說崇家是遠近聞名的積善門第。
她更想說這個女子根本是一派胡言,就應該立刻將她明正典刑。
可她的嘴唇顫抖的厲害,她整個人都顫抖得厲害。
“大人,從崇家後院發現了二十幾具仆從屍首,都是剛死不久。”
聽見捕快來報,陳金銀看向藍氏。
“藍氏,元戎初年《大啟律》重修之後,短契仆算作良民,不得買賣打殺,殺人,是要償命的。”
藍氏瞪大了眼睛。
喉頭裡
發出了兩聲怪響,她又看向了門外。
方方正正的門楣,方方正正的天,飛不出去的風箏,這世間,本該是這般模樣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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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了,錯了……
“藍氏?你說什麼?”
陳金銀微微俯身,聽見藍氏一張一合的嘴裡輕聲說:
“天,嗬,天、天錯了。”
唐杏子最終用銀環蛇的毒囊毒殺了整整一十三人,另有九人雖然救回了一條命,此後餘生卻也是大半個廢人。
因為案由曲折、手段狠辣,此案迅速被呈交刑部,在朝野中又是引起了一陣熱議。
唐杏子雖然是要為自己的親姐報仇,可毒殺的十三人裡也有無關之人,這死罪是逃不掉的。
朝中討論的是如何在“唐桃子殞身”一案裡給那藍幸娘定罪。
因為唐杏子並無實證能證明唐桃子確實是被藍幸娘所害,朝中有不少人覺得此案藍幸娘不該被論罪,她確實有罪,罪在自己夫君死後命人杖殺了二十多個無辜之人,其中有七個良民,固然該死,但是也有可議之處。
朝中甚至有些女官也覺得唐杏子說她姐姐因為想考科舉而被崇家害死一事並無實據,不該被當做憑據。
此時已經是三月開春,因為這個案子,宋靄升任戶部尚書,聞初梨被封為太傅一事反而論的少了,宋靄主持天下土地重新丈量一事也很快就從百官的嘴裡淡了下去。
女人,女人殺人,女人複仇,女人到底殺沒殺人,這種事情從來是最讓人感興趣的,像是一粒種子,能在人們的嗓子眼裡紮下根。
窗外傳來幾聲鶯啼,一株玉蘭開了花。
萬俟悠坐在窗前的案邊,手中捏著有些泛黃的紙頁。
這些都是陳金銀從崇家搜出來的,陳金銀雖然生得粗獷,做事卻謹慎,她在崇家將書房裡所有的字跡一一對照過,竟然真的找出了許多唐桃子生前寫的文章。
崇家那位三郎君似乎是極喜歡自己的“愛妾”,從這些紙張上倒是能找出些緣由。
“頗有才名”的崇三郎不少被人稱讚的文章和詩篇,其實都是唐桃子寫的。
之所以能斷定是唐桃子先寫,是因為唐桃子寫的紙上有句讀的加點。
字跡工整,文章得體。
“足以考個舉人。”
看過所有的紙頁之後,見慣了天下才俊的萬俟悠說了這六個字。
一個貧農之女,又賣身為奴,細算起來,能讀書識字的機會不過兩年,卻能寫出這樣的文章,要麼是天才,要麼是勤學苦讀的天才。
這樣的天才,就是硬生生折在了一個枯井似的地方。
萬俟悠起身,從一邊的牆上拿起了掛在上麵的短刀。
“安嬸子,你說,這世上到底有多少地穀呢?”
朔北散發著魔氣的地穀幽深可怖,人用眼睛就能看見。
似崇家這樣的地方,吞人噬骨,有誰能看見?
唐桃子的才華和心誌,唐杏子的決絕狠辣,前
前後後幾十條人命,這一切加起來,才讓她這一國之君窺見了這樣的幽微深暗,那些看不見的,被遮掩的,又有多少呢?
此時已經是元戎七年,萬俟悠掌握這個天下已經進入第十一個年頭。
過去的那些年,她堪稱無畏,總想踏平自己前路上的所有坎坷溝壑,兄長、父親、宗室、豪強,天災如地穀,如洪澇乾旱,她都覺得自己有法可想。
此時,她卻覺得自己走到了難以施展之處。
“重紫,給朕更衣,朕要去見聞太傅。”
“是,陛下。”
聞初梨今年已經八十多歲了,雖然沒有辭官,可自從卸任了戶部尚書,當了太傅,她也算是半隱於朝野。
聽說陛下突然造訪,這位規整了一輩子的老人還是如往常一般對著銅鏡看了一眼自己的白發。
整整齊齊,不曾失了禮數。
“聞大家,我有一問想向您請教。”
三十歲的陛下牽著馬到綠蘿山,站在梨花樹下,和當年的模樣那般相像。
她沒有自稱朕,她叫她聞大家,仿佛真的隻是一個來求知的晚輩。
聞初梨整了整袖子,笑著問:
“不知您有何事?”
萬俟悠看著這些年裡和自己亦師亦友亦君臣的老婦人。
“當年,我請您出山為我東宮詹事之時,您可曾想過,自己能為天下女子之表率?”
聞初梨愣住了。
天下女子之表率?
天下女子?
是啊,女子入朝為官,嚴格說來,正是從她聞初梨始。
這一聲表率,她當得。
“未曾。”
聞初梨看著她的陛下。
“行路至此,得見花開,意外之喜。”
萬俟悠低頭一笑,又看向她:
“那……聞大家,那您如今看這些未期之花,若她們就此凋零,可會心痛?”
心痛?
聞初梨明白了她的陛下到底是來問什麼的。
她站了起來,扶住了一棵梨樹。
“我本無意見花開,卻見百花次第,一朝春暖。既然如此,身前生後,一把老骨,一點名聲,與花同葬亦不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