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決意自己不生孩子,從宗室女兒中選出太子,震動最大的除了宗室、朝野,還有遠在西北的朔北軍。
在朔北軍眼裡,陛下是天下的陛下,更是朔北的陛下,其中重中之重,就是陛下的血脈裡有江家人的血。
若是陛下真的從宗室裡選人承繼國祚,鎮遠公府、朔北軍一脈以後又如何自處?
同樣在朔北的太後江九月在此時出手了。
六月初七,同一天裡,太後賜下了四道賜婚的旨意,兩道是江家的兒郎配宗室女,兩道是江家的女兒配宗室子,其中有個江家的女兒甚至是個寡婦。
“我這麼做不是為了江家的世代富貴。”
在朔北的風裡騎了幾年的馬,江九月的臉頰是被太陽曬透過的黑紅色。
“悠兒她想要封住這個地穀,年年調撥百萬兩銀子過來,我怕的是你們朔北人心浮動,對著這錢下手,到時候,親戚也成了仇人。”
沒人比她更心疼自己的女兒,不修宮殿,不修皇陵,明明是金尊玉貴養大的,天天手拿把掐算的都是怎麼能省了錢出來送到朔北,一個皇帝,一年花在自己身上的錢連從前那個公主都不如。
如今的朔北是被她女兒一點點供起來的,她不能讓這樣的朔北到頭來成了紮在自己女兒背心上的一把刀。
江明雪明白自己姑母的意思,她笑:
“姑母,我明白,不止我明白,幾個小輩也大都明白。”
“不管他們以後日子過得如何,想要帶兵也好,想要當將軍也罷,哀家隻有一句話給他們——‘現在生女兒還來得及’,生了女兒,他們就是江家的功臣,生不出來,他們什麼都不是,什麼都彆想。彆跟哀家這兒說什麼人心,說什麼情不情的,哀家自己的女兒和侄女為了這個天下連孩子都不生,連婚事都舍了,江家的小輩跑來哀家麵前說什麼情不情的,隻會讓哀家覺得惡心。”
說了幾句話,江九月突然用帕子捂住了嘴,劇烈地咳了起來。
江明雪看著,心中有些酸澀。
就算有武氏女和太醫們的通力合作,她姑母的身子終究不能像同齡人那般康健。
武桂心是醫者仁心,說話不像太醫們那般遮遮掩掩,在給太後看診之後不久就告訴了江明雪太後的病因——中毒。
“要麼是脂粉,要麼是器具,天長日久,積毒漸毀,就算是想儘辦法,也不過能拉住她十年的壽數,底子實在太差。若不是太後性情剛強能忍,說不定早幾年人就沒了。”
下毒之人是誰,江明雪心裡很清楚,江九月的心裡也很清楚——先帝萬俟禮既然對江家痛下殺手,自然是希望鎮遠公府和朔北軍一並湮滅,又怎麼會允許一個江家的女兒坐上太後之位呢?
知道此事的時候,江九月對著窗子看了許久。
她和萬俟悠這對母女真的有很多相像之處,氣悶的時候總會看著天,仿佛天上的流雲窗外的風就能把她們心裡的鬱氣一並帶走。
“年少時候
總覺得這天下有個絕世無雙的好郎君,會愛我敬我容我,略大一些,就將自己難得認識的兒郎往這殼子裡套,套了一分,就覺得有一分的甜……多少年,咱們女子都是這麼活的,男人,咱們的長輩說起男人就像是春日裡的蝶,秋日裡的雁,仿佛你注定了要追著他跑。
“咱們女人把身子給了,把心也給了,把魂兒也給了,等到要死了,才知道一切都是虛的,男人不是蝶,也不是雁,是吸著人血長大的樹,是貪得無厭的鬣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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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先帝沒了,我總是做夢,夢見我沒生下阿悠,當了個膝下空蕩蕩的皇後,朝中對咱們朔北軍幾番排擠,連軍餉都沒有,你苦熬許久還是戰死在了朔北,死之前還被人發現了是女子,朔北失守,烏蠻打到了繁京城下,所有的過錯都成了你的,我爹娘都死了,我自己也吊死在了皇宮裡。咱們江家,終究是被淹死在了大啟的爛泥潭裡。”
說完,江九月自己都笑了。
蒼天庇佑,元君寬宥,讓她有了阿悠,這或許真的不隻是她一個人的幸運,也不隻是江家一姓的幸運。
過去了幾年,江九月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所想,她將沾了血的帕子收起來,含笑看著江明雪。
“有了孩子之後,明雪,你把那些孩子們都接來朔州,讓她們知道這個地穀,告訴她們這個地穀意味著什麼,一個能看懂朔州風和雪的儲君,阿悠一定喜歡。”
“姑母,您放心。”
令天下側目的賜婚旨意是太後江九月這一生頒下的倒數第二道懿旨。
她最後的懿旨,頒在了元戎十二年。
不歸葬繁京,不與先帝合葬,甚至不用僧道開道場,她死後,隻想在朔州城的騎鵝娘娘廟裡停靈七日,讓廟裡的主祭武春芽給她讀一讀祭文。
遺旨是和她的病重的消息一起送到繁京的。
已經三十五歲的陛下登基以來第一次離開繁京,輕車簡從,騎著快馬,一日疾馳四百裡。
用了十三日,她時隔十九年,再次回到了朔北。
站在關隘迎她的,是苦守了朔州二十多年的西北巡察使蘇引。
“太後娘娘來身子還好,還說明年開春就回返繁京……”
朔州的行宮修得大氣,五進重門次第開啟,讓陛下能騎馬直入深處。
“娘。”
已經在彌留之際的江九月好像被這一聲給喚醒了,她抬起手,有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
是阿悠,是阿悠,她的女兒。
“阿悠,娘,儘力了。”
她儘力了,她儘力當一個很好的娘了,可是她的女兒啊,為什麼還是要過得那般辛苦?
為什麼世上還有那麼多人要與她作對?
為什麼還有那麼一條地穀在?
萬俟悠攥緊了她的手。
她的母親,真的儘力了。
“娘,我知道,您儘力了。”
江九月的嘴角忽然輕輕翹了起來,就好像她身上的枷鎖碎去,她終於輕鬆了下來
。
“娘,若有下輩子,我盼您自由自在。”
那隻手,在萬俟悠的手心漸漸涼了下去。
“就像我娘說的那樣,不歸葬,不合葬,將她葬在外祖他們身邊吧,送靈的棺槨裡隻裝她的衣冠。”
江明雪看著自己早就為帝十餘載的表妹,忽然一把將她抱在了懷裡。
萬俟悠緩緩閉上眼睛,一滴淚從她的眼裡流了出來。
這個世上能讓她哭的人,真的越來越少了。
朔州的勇毅學宮外,一個抱著書本的小姑娘坐在那兒,肉嘟嘟的小臉像是熟透的果子。
穿著一身白衣的女子原本正在閒逛,見她端著小臉很嚴肅的樣子,就彎下腰看她。
“你可是找不到爹娘了?”
“沒有。”
小女孩兒撅著嘴:“這位娘子你不必管我,我不過是在算數罷了。”
呀,小小年紀,說話倒是一板一眼。
“你在算什麼?”
“我在算我還有幾年能進去讀書。”
女子被她逗笑了,高高大大的勇毅學宮,最低也要十二歲以上才能入讀,這小家夥看著也不過五六歲。
這問題還真是高深。
“你應該先去蒙學才對。”
小女孩兒卻“哼”了一聲:“蒙學裡教的我都會了。”
忽然有個少年跑過來,一把將女孩兒抱了起來:
“薛重歲你膽子肥了,竟然敢自己跑出來。”
少年大概是十四五歲年紀,朔北一帶人多高健,他看著有十七八歲的模樣,隻是骨量未成,還有幾分少年的纖細。
不過,這個少年最讓人矚目的也不是他的身高,而是他的樣貌。
實在是生得極好。
“我家妹妹淘氣,多謝這位娘子照看。”
說完,少年手起手落,在自己妹妹的屁股上拍了好幾下。
紅臉蛋的小丫頭“哇”地一聲叫了起來:“阿兄你欺負歲歲!”
“欺負你?你下次再偷了我的書來學宮,我就用板子敲你屁股!”
旁邊看見的人都笑了。
“重嵐,你又來打妹妹了?每次都是不疼不癢地幾下,哪裡頂事?要我說你早該用板子了!”
“大叔你怎麼教我哥哥欺負我這當妹妹的呢?我才五歲半,板子敲一下,歲歲就成了爛屁股的歲歲了!”
薛重歲實在是生得太可愛,偏偏說話又有趣,早引了周圍的人都來逗她。
一開始與她說話的女子看著似乎是二十多歲的樣子,一雙眼睛極亮,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微微有一道紋,卻更顯得她為人可親。
“你叫薛重歲?為什麼要早早就來學宮讀書呀?”
“因為嬸子同我說她小時候沒有這學宮的。”小姑娘晃了下腦袋,“阿婆也說她小時候是沒有這學宮的,書上也沒有這個學宮。可見這學宮是個極稀罕的地方,我得趁著它還在的時候趕緊去過!”
這話讓女子微微動了下眉梢。
薛重嵐單手夾著自己的妹妹,另一隻手捏著自己的書本,聽到自己妹妹又跟外人亂說話,連忙就要帶著她走。
“這話有趣。”一身白衣的女子笑了,“不過等你到了嬸子的年紀,阿婆的年紀,你就可以跟彆說說這學宮是你自小就有的了。”
“呀!”薛重歲攀在自己哥哥的臂膀上,抻著脖子看著這位漂亮又和氣的娘子。
“我怎麼沒想到啊!姐姐你真聰明!”
女子被她這一聲姐姐逗笑了,薛重嵐也受不了自己妹妹的古靈精怪,匆匆忙忙帶著她走了。
尋妹妹的走了,尋陛下的人恰巧來了。
“陛下,您出門總該多帶些人。”
看見匆匆來尋自己的蘇引,萬俟悠麵帶微笑。
“我也不會去什麼偏僻地方,哪用這般上心?就算是有人要安排刺客來朔州刺殺我,隻怕那傳信的馬也沒我快。”
若是薛重嵐此時還在此地,就能看見這位巡察使大人臉上和自己相似的無奈。
秋日的陽光照在萬俟悠的身上,她抬頭看向城外的山坡。
她是從安如意的墓前一路走來這裡的。
朔北,葬了兩個對她來說很重要的人。
巧的是,這兩個人都把命給了她。
“蘇大人,你也四十多歲了,我怎麼一直沒看見你送孩子進國子監的折子?莫非您也想讓你的後代也一直留在朔州?”
蘇引落後萬俟悠半步,走在朔州的街上,朔州本就民風彪悍,這些年間陛下致力於移風易俗讓女子也走出家門,女子獨行在街上也不見瑟縮怯懦之態。
“陛下,微臣這些年一直未曾婚配。”
他說話時,萬俟悠正低頭看著勇毅學宮的磚牆,聞言,她微微抬起了眼。
“比起男女情愛,子孫繁衍,微臣更想看著朔北一地百姓安居樂業,地穀之禍得以平息,若是娶妻也注定辜負,那也不必禍害旁人家裡的好女兒。”
蘇引說得坦蕩。
萬俟悠淡淡一笑:“若世上男子都如蘇大人這般想,也不知道能少多少是非。”
兩人緩步慢行,到了新建起的騎鵝娘娘廟。
騎鵝娘娘廟是幾年前新建的,南江府留下了武春芽,武桂心在這裡也收養了幾個女兒,最大的名叫武春草,才十幾歲的年紀,被打發來廟門處迎人,看著倒是聰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