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姑娘請披黃袍(一)(1 / 2)

五月初三,芒種,又恰好是丙日,算是正式入了梅。

天上的小雨稀稀拉拉,又不肯停,又不肯大,下得人心裡生煩。

小小的莊子上,兩個婆子踩著泥水忙忙碌碌,腳步聲劈劈啪啪,仿佛忙出了千軍萬馬的架勢。

廂房裡安安靜靜,仿佛沒人似的。

又過了許久,房門突然被人打開。

“姑娘,你之前給老爺做的襪子放在哪兒了?可千萬彆忘了要給老爺。”

大約六七歲的女孩兒抱著布老虎站在窗邊,門外的昏暗天光跟著劉婆子一起擠進了門裡,照亮了門口的那一片兒。

她點點頭。

見她這樣,劉婆子很是不滿意。

“姑娘,老爺一季就來看你一次,你好歹有些精氣神兒,也省得有人說是我們虧待了你。”

“劉婆子,你嗓門彆這般大,姑娘懂事兒的。”另一個婆子也擠了進來,將女孩兒拉到了門前仔細端詳了下,取了紅色的發繩兒和篦子,要給她重新整理頭發。

細黃柔軟的頭發在婆子手裡被拉來薅去,小女孩兒抱著布老虎也不掙紮。

劉婆子看她的樣子,歎了口氣:“天天在屋裡這麼憋著,好孩子也憋出毛病來了。”

女孩兒抬眼看看她,仿佛聽懂了好孩子三個字兒。

另一個婆子姓吳,比劉婆子要和氣不少,她笑著說:

“咱們姑娘生得好,又乖巧,隻要討了老爺喜歡,能回了府上……”

劉婆子的臉一板,厲聲道:

“彆在姑娘麵前胡說!”

吳婆子閉上了嘴,又拉著女孩兒開了箱籠找衣裳。

看著劉婆子去了灶間燒水,她蹲著身子小聲說:

“姑娘啊,吳婆子給你把去年的衣裳找出來穿了,一會兒老爺來了,你就哭,哭著求老爺,讓他帶你回了府裡。府裡多好呀,你看看老爺年後給你送來的多寶鏈子,咱們這窮鄉僻壤的小莊子哪有這等好東西呀?”

小小的孩子一歲一個樣,去年初秋穿的夾衣到了今年的五月,已經連肩都斂不進去了。

吳婆子拽著女孩兒的手臂硬往裡麵套,手上勁兒用大了,夾衣的前襟被撕出了一條口子。

女孩兒踉蹌著跌倒在地上,布老虎也摔到了一邊。

她低頭看看身上破爛的夾衣,輕聲說:

“讓我穿著這個見父親,父親不會打你麼?”

剛剛急了眼的吳婆子突然回過神,大驚失色,連忙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姑娘,姑娘,婆子我不是存心的呀!姑娘你趕緊起來。”

女孩兒坐在地上,脫掉了那件夾衣,又撿起了自己的布老虎,才拍拍屁股站了起來。

這麼一折騰,她剛梳好的頭發也亂了。

吳婆子心知自己闖了禍,連忙又拿起篦子給女孩兒梳頭。

“姑娘,婆子我是心急了,可我真是一心為了姑娘呀,四月的時候

府裡給咱們這兒送了東西,那是因為姑娘你又添了弟弟,你都已經有四個弟弟了,還有個嫡出的妹妹……老爺雖說一季來看您一次,那也就一次,咱們這個小莊子上隻有姑娘你一個,府裡可是有五個呢……”

窗外一陣腳步聲,吳婆子連忙住了聲。

劉婆子在敞開的門口一站,她說:

“我看見姑娘去年的衣裳壞了,我去補補改改。”

說完,她一把抓過那件壞了的夾衣就往外走。

劉婆子冷眼看著她,對著她的背影冷哼了一聲。

她扳著小女孩兒的身子看了又看,輕輕歎了一聲:

“姑娘,劉嬤嬤知道你心裡什麼都懂,彆聽吳婆子胡沁,她自己就是府裡的家生奴,自然想著回去……”

“劉嬤嬤,之前送來的魚,是因為爹又有了弟弟。”

小女孩兒的聲音低低的,像是躲雨的小鳥。

劉婆子的心裡頓時一軟。

“姑娘……”

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大人之間糾纏,最後苦了的是孩子。

“姑娘,府裡的少爺是你弟弟以後也是你的依靠。”

女孩兒低下了頭。

細細軟軟的手指捏著布老虎的臉。

“劉婆子,外麵來人了!府裡來人了!”

聽見吳婆子的喊聲,劉婆子立刻站了起來。

“姑娘,老爺來看你了!”

她拿起一件蓑衣披在女孩兒身上,又把她抱了起來。

六歲的小女孩兒也有幾十斤重了,她一手抱著,另一隻手撐著油傘。

吳婆子的腿腳比她快多了,興衝衝大開了門,把人迎了進來。

看見來人,劉婆子卻停了下來。

進來院子的是兩個婆子和一個管事,袖角都是綢的,可見是府裡的體麵人。

帶頭的是個身量不高的婆子,她一進來就將這院子裡外看了個清楚,臉上帶著和善的笑,見一個高壯婆子抱著一個小姑娘不肯往前走了,她也不在乎天上飄的雨,連忙迎了上去:

“這位就是月池姑娘了吧?我是夫人跟前伺候的,府裡都喚我一聲琴嬤嬤。奴婢今日來,是奉了夫人的吩咐,來接月池姑娘回府的。”

說著,她掏出了一塊對牌送到了劉婆子的麵前。

“不知這位姐姐怎麼稱呼?”

“我姓劉。”

看見了孟家的對牌,劉嬤嬤的眼神還是防備的。

喚了一聲“劉姐姐”,琴嬤嬤已經端詳起了她懷裡抱著的小女孩兒。

六七歲的年紀,臉龐嬌嫩,可見是被養得乾淨,一雙圓圓的眼睛看得人心軟,樣貌真是生得好。

太好了。

“月池姑娘,跟奴婢回府吧。”

吳婆子歡喜壞了,連聲說:“我這就去收拾東西。”

琴嬤嬤還是笑:“府裡什麼都有,這邊的東西吳氏你慢慢收拾著就是,我們先把姑娘帶回去。”

劉嬤嬤看著她的急切,輕聲說:

“姑娘,咱們走麼?”

小女孩兒看看外麵的馬車。

那個叫“府裡”的地方,有一個妹妹,四個弟弟。

還有……

“那是父親住的地方嗎?”

聽見姑娘說起老爺,劉嬤嬤就知道姑娘是想去的。

“是,那個府裡,是老爺住的地方。”

小女孩兒想去。

她想見父親了。

……

堯州府孟家傳了四代,最興盛時候,家裡一代出了一個吏部侍郎、一個中州彆駕,傳到如今,朝中已經沒有什麼大官了,隻有一個六品長史,還遠在金州,好在已經有了家業根基,在堯州府的易陽縣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

還有兩個月才七歲的小月池被人領著,跨著一道門,又一道門。

她的布老虎下車的時候就被人拿走了,她看著路,在心裡默默數著,等她停下的時候,已經走了七道門了。

以後走七道門就能見到父親麼?

堂屋裡有陌生的香氣,有女人在前麵說話。

“喲,夫人,這是哪來的小丫頭?您是要給月容選丫鬟,這也太小了些……”

“這是咱們府上的姑娘,三房裡算是大姑娘,四房排在一處,應該是十三姑娘。你把頭抬起來,我看看。”

女子的聲音有些遠,小姑娘低著頭,似乎沒有聽清楚。

領著她進來的琴嬤嬤小心蹲下,說:

“姑娘,夫人叫你抬起頭來。”

她抬起頭,看見了一個穿著正紅衣裙的女子。

屋子裡點著燈,照得女子頭上亮閃閃的。

孟家三房的當家夫人柳氏坐在椅子上,看著站在麵前的女孩兒。

“你該跪下喚我一聲母親。”

小姑娘站著不動。

她身後的劉嬤嬤連忙跪下:

“夫人,姑娘一歲時發了高燒,耳朵不太好,聽話比旁人慢些,三歲才開口說話,奴婢粗鄙,也不知道怎麼教了姑娘規矩。”

柳氏還沒說話,旁邊的妾室姚氏先“嘖”了一聲。

“可憐的,生了這麼一副好相貌,竟是耳朵不好,老爺早該把人帶回來照顧才是。老爺可給她起名了?”

“月池,孟月池。”

六歲的孟月池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她轉頭,看見了跪在地上的劉嬤嬤。

很多人坐著,很多人站著,圍著成了一圈兒,都在看她。

這些人裡沒有她父親。

看見小姑娘呆愣愣的,柳氏低笑出了聲。

“罷了,琴嬤嬤,你帶她下去吧,就把她安置在疏桐居住著,一應都比著容兒來。”

“是。”

柳氏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劉嬤嬤:

“你既然是從小照顧她的,先留下,我有話問你。”

被琴嬤嬤牽著往外走,孟月池回頭,看見高高

壯壯的劉嬤嬤跪在地上,戰戰兢兢。

她又走出了一扇門,還是沒看見父親呀。

孟叔恒騎著馬從城外趕回來,一進家門就問夫人在哪兒。

一路到了後院正堂,隔著簾子,他就聽見了自家夫人在問話。

“大姑娘在莊子上學過什麼?”

“回夫人的話,我們兩個婆子,隻能教些女工,姑娘學了兩年,學會了做襪子。”

“沒開蒙?”

“沒有。”

“每月給你們送去多少糧食,可夠吃的?”

“回夫人……”

孟叔恒掀了簾子抬腳進去,幾個妾室連忙起身向他問安。

柳氏看了他一眼,對劉嬤嬤說:

“你們每個月吃穿用度多少,可有賬目?”

“回夫人,有一個粗賬,奴婢不識字,隻能略記一記。”

“遠的我就不計較了,這一二年間的開銷,你給我個大概。”

“是。”

見柳氏如此,孟叔恒冷笑:“夫人好大的威風。”

幾個妾室見勢不妙連忙要退走,柳氏輕輕一笑:“你們也不必走,我這正房夫人的臉麵被自己夫君踩在腳底下這麼久了,也不差今日這幾句冷言語。”

孟叔恒雖然已經有了六個孩子,年紀也不過二十五,還是書院裡的學子,聽柳氏夾槍帶棒,他質問道:

“你既然覺得我下了你的臉麵,又乾嘛要把人從外麵接回來?”

柳氏忍無可忍,抬手將自己桌上的冊子甩了出去,落在了孟叔恒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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