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放心,人都被攔在鶴洲橋外麵呢,他們進不來。”
柳朝姝臨走前特意兩個女兒的嬤嬤都送進了廬陵書院,不得不說,她防備的就是這個時候。
“阿姐!我帶著人來護著你!”
孟月池抬頭,看見自己的妹妹身後還帶了七八個同窗。
她啞然片刻,笑了:
“那些人又不能進來將我擄走,你帶著這麼多同窗來,怕不是要從我這拿糖分點心?”
見自己姐姐不把那些人放在心上,剛剛還著急忙慌的孟月容也冷靜了下來。
剛知道消息的時候她簡直要氣死了,她不喜歡孟家舊宅的祖父祖母,離開孟家的時候她才七歲,可她依然記得長長的沒什麼亮光的廊道,還有不點燈就黑漆漆的各處堂屋,她小時候在那兒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可等她到了廬陵書院,能自由自在地讀書、寫字、
交遊,再回憶小時候,就覺得那幽深老舊的院子格外可怕。
至於她父親,她小時候一直很喜歡,可是她更喜歡姐姐,父親竟然趁著娘不在的時候派人來廬陵要將阿姐接走嫁人,孟月容討厭自己的父親了。
孟月池真的取了點心來給自己妹妹的同窗們分了,對她們一一道謝。
都是些十歲出頭的小姑娘,一個個的臉上都是激憤模樣,難怪能跟她家的小月容玩到一處。
將他們送走,孟月池拿著兩封信,拉著自己的妹妹一起坐下。
“這封信是孟家來的,金州刺史的侄子,今年十七歲。”
孟家大老爺在金州司馬這個位置上已經快要生根了,現在想著跟自己的上峰攀親,大概也是絕了升官的指望。
孟月容將信翻來覆去地看,上麵寫了不少關心之言,孟月容卻覺得每個字都臭臭的。
看她氣哼哼的,孟月池又把另一封信給她看。
這封信是她們的父親孟叔恒寫的。
信上,孟叔恒寫到說他無意中與一少年郎君相識,深覺此人人品貴重,後來才得知此人竟然是隆安侯府次子司徒容遠,司徒容遠至今未曾婚配,偶爾聽孟叔恒說起自己的長女孟月池,對她心向往之,願求娶進門。
“高門大戶該成婚的時候不成婚,不是身短就是命短,要麼就是族譜接不上了!”
聽到孟月容振振有詞,孟月池看向她。
“什麼叫族譜接不上了?”
“就是不能生啊!之前李清月的阿姐就是,嫁給了一個伯爵府的高門子,也是二十多歲沒成婚的,結果那個男的不能生,怕旁人知道,才特意隔了好幾千裡求到了李家門上。”
孟月池看著自己的妹妹的小臉,月容一向聰慧,課業也好,卻不能把心思都放在課業上,今天她算是知道自己這妹妹天天腦子裡都有些什麼東西了。
“阿姐,你可千萬彆聽這些昏話!不然阿娘回來一定哭死的!”
“你放心。”
孟月池摸摸自己妹妹的頭發。
“我已經讓人傳信回去,阿娘在宅子裡留下的人夠多,不會讓他們生事的。”
剛說完,孟月池就見一人快步走了進來。
“孟科首,鶴洲橋外尋你的孟家人挑釁墨同窗,被墨同窗派人打了……”
說話的少年神色有些古怪,他總覺得墨同窗是故意派人去碰瓷,然後尋機打人的。
雖然這話說出去沒人信。
可這少年那是親耳聽過墨同窗為了孟科首打彆人耳光的。
孟月池苦笑:
“罷了,孟家的下人在這得罪了人,我怎麼也得去尋墨同窗賠禮。”
孟月容連忙說:
“阿姐,我和你一起。”
“不必了。”
看見阿姐走了,孟月容看向劉嬤嬤。
“嬤嬤,我阿姐笑得好古怪。”
劉嬤嬤看向自家姑娘的背影:
“姑娘挺高興的呀,二姑娘是不是看錯了。”
有嗎?
孟月容有些懷疑。
墨懷袖所住之處距離孟月池的住處並不遠,孟月池走進來的時候她正穿著一身簇新衣裙憑案端坐。
“墨同窗。”
“哼,怎麼,孟科首可是要為你家那幾個下人來跟我問罪,我可告訴你,與我墨家相比,你孟家不過是……”
“墨懷袖。”
高傲的少女聽見自己的名字從孟月池的嘴裡說出來,突然腦子一空,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孟月池略一歪頭,看著她轉向了旁處的眼眸。
“多謝。”
“你、你為何平白無故謝我?我!我告訴你,你彆以為我這般就能放過了那些人。”
“我是多謝你幾番回護。”
說完,孟月池雙手一攏,對她行了一禮。
剛剛還姿態做足的少女猛地從座上起來,仿佛一隻受了驚嚇的兔子。
她看著孟月池,習慣性地想說些什麼,可她什麼都沒說出來。
“孟月池,你彆以為這樣……”
“我此謝,並非是謝墨家高門裡的墨娘子,是謝廬陵書院裡一身正氣的墨懷袖,我的三年同窗。”
晚秋風重。
桂花香濃。
仿佛被什麼哽在了喉頭,墨懷袖看向站在風裡的少女,她仍是一身短衣繡褲。
因為她,廬陵書院有半數女學子也不再穿外麵的旋裙。
墨懷袖其實自己也讓人做了許多繡褲,私下裡,她隻穿著那些褲子,隻是不敢讓旁人看見。
“你……”
孟月池直起身,笑著看她,她的目光澄澈得像是晨間的露。
墨懷袖看著,便覺得有熱意從心中流淌而出,又不知該去何處。
“孟月池,今冬之後,我便不會再來廬陵書院了,明年秋闈,我必勝過你。”
出身墨家的女兒想要科舉,千難萬難,可墨懷袖願意去走那條千難萬難的路,如果是與孟月池同路為伴。
“好,明年秋闈,墨懷袖,你我場上見。”
院落之外的竹林裡,原本在與幾個少年談論朝政的陸寒城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剛剛與他說話的少年們也不在意。
聽聞墨懷袖說自己要去科舉,他們都震驚不已。
陸寒城微微低著頭,他的胸口又有一陣陣的熱意。
隻是此時他有些分不清,那些熱意到底是因為他胸口那顆紅珠,還是因為少女那一句句帶著笑意的話語。
孟家人給孟月池帶來的麻煩不止這一次,隻不過在廬陵書院,這些事都被攔在了外麵。
薛重歲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見孟月池每日平心靜氣地讀書練字準備秋闈,她心中很是快慰。
“等你考上了舉人,很多事都可迎刃而解。”
“山長放心。”
那是玉衡十五年五月。
六月,鹿州武安縣令孟叔恒以一女許嫁多家哄騙婚事,被告上大理寺。
七月,大理寺定案,武安縣令孟叔恒被罰俸三年,退還全數聘禮。
同月,堯州所屬江南道學政陳正倫駁回了孟氏女孟月池的士子身份。
“以一女之身許嫁多人,如此貪財無恥之人,怎配為士子?莫要臟了秋闈考場才是。”
七月末,廬陵書院參加此次秋闈的學子結伴離去。
唯獨曾以一人之力讓他們數年無法探問科首之位的孟月池,隻能在藏書閣的三樓眺望甘江水去。
“孟娘子,此事並非沒有回旋餘地。”
從池州晝夜兼程多日趕來的陸寒城看著當窗而坐的女子。
大半年未見,她又長大了許多。
“你一篇《安民均田論》才驚九州,連繁京一帶亦有傳頌,江南道諸多士子願為你上書,陳學政雖然古板迂腐,也是愛才之人。”
“多謝陸郎君。”
孟月池轉身,笑著對陸寒城致謝。
“隻是,不必了。”
孟月池輕聲歎息:
“我是薛重歲的關門弟子,女舊臣之後,事已至此,江南豪族怎會容我再科舉入仕?”
數年來她的恩師努力撬動了各家,連墨家的女兒都決心科舉,那些人必然會反撲。
她姓孟,那些人拿捏不了廬陵書院,也能拿捏孟家,她連讓自己的母親向孟家低頭都不肯,又怎願自己的恩師為了自己而讓廬陵書院讓步於旁人?
“讀書,科舉,這條路我從九歲就盼著,如今也已經六年了,念及初心,我當年不過是希望自己能有一條路可走,不至於被關在四方院子裡。”
“孟娘子……”
“循規蹈矩,科舉入朝,於勳貴清流之間逼仄求存,為陛下所用、所棄的女臣們不過是穿在陛下的錦繡衣袍,這樣的袍服,陛下不缺我這一件。”
“那孟娘子你是決心不再入仕?如薛山長一般?”
孟月池搖頭:
“我要去朔北,讀儘了此間書,我想去看看天下之大。”
這天下到底有沒有一條路,能讓她真正抓住自己的命運呢?
孟月池想去看看,找找。
如果找不到,她便自己闖一條出來。
“他日再逢,我必重謝陸郎君今日的奔波之恩。”
藏書閣外,薛重歲抬頭,看著自己的小徒兒。
明光西照來。
新雁北歸去。
老人淡淡一笑,她的徒兒,是一枚在“十問碑”前長大的,新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