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佐證孟月池的話中真假並不難,盧龍將軍江左益率兵南下,青州等地就算被他所據,也成不了鐵板一塊。
林珫隻要派人往青州兗州等地一查便知盧龍軍是否真的缺糧。
隻是這一來一回的半月光景,便是戰機的稍縱即逝。
“兵馬糧草總要齊備,出兵定州一事,也該跟其他幾處打過招呼。”
林珫這般說完便想安排孟月池在府中住下。
可他這些年裡除了夫人娘家的內眷之外並不曾安置過這般直入前堂的女客,孟月池似乎知道這不方便之處,便說自己住在城中客舍。
林珫連忙讓人送她過去,還格外安排了個婢女伺候。
他麵上無事,心中卻悄悄懸了起來,以至於在床上躺了一個時辰,他還烙餅一般地醒著。
“睡不著就出去乾點兒什麼,彆在床上翻來覆去,擾人清夢。”
林珫自床上坐了起來,看向自己的夫人。
“今日那廬陵明月孟月池來了並州,說江左益的糧庫被暴民燒了,讓我出兵定州。”
“孟月池?”
躺在床裡的女子翻了個身,麵對著自己的夫君。
看見夫君在薄衣下遮不住的肥肉,她轉開眼睛,乾脆坐了起來:
“江左益在青州不進不退,說不定真是因為糧庫被燒,正在這兩州之地籌糧養兵,既然如此,你就出兵定州,早些將這事了了。”
“哪有這麼簡單。”
林珫搖頭:“就算沒有糧,那盧龍軍也不是好惹的,我在晉陽城裡,隻要防範得當,不管旁人如何,咱們總能安穩。一旦出兵,江左益反了,陛下會怪罪我,江左益真的不反,那白撿來的功勞……”
他的夫人蘇茗子看了他一眼,笑了一聲:
“白撿的什麼功勞?不過是動動手調調兵,哪裡比得上江左益反了之後你據守並州跟著朝廷要來的好處大?是吧,林都督?”
心思被自己的夫人一言戳破,林珫抱著被子癱在床上。
在孟月池說江左益沒有糧草,他出兵就能拿了好處的時候,他是動心了。
可惜,也隻那麼一下。
“那孟月池還說,我可以用三萬人吞掉盧龍軍。”
蘇茗子的哈欠打了一半,頓住了。
“你怎麼回她的?”
“怎麼回的?我回都不敢回。”
林珫對自己的妻子說了實話。
占八州兵馬,二十萬大軍,他不反都不行。
見他如此,蘇茗子搖了搖頭:
“可惜了。”
“可惜什麼?你還想做個皇後夢?”
“我是可惜,你竟然問都不敢問。”
林珫:“……”
蘇茗子把被子從自己丈夫的懷裡拽了出來。
“孟月池是個有本事的,你要是問了,顯出了幾分梟雄之膽,她說不定真有法子讓你成了天下諸侯之首
,你不問,隻讓人去查江左益的糧,真是一眼就讓人看出來你是個什麼貨色了。”
林珫見她如此,有些不耐道:
“反正我讓人看著她呢,今天不問,我明天問總行吧?她們一共兩人,一個嬤嬤,一個纖弱女子,又飛不走。”
蘇茗子閉上眼睛,輕輕哼了一聲。
自從離開都督府,孟月池一直未曾說話,夜深時候,劉嬤嬤端著一碗加了杏仁的熱羊奶尋自家姑娘。
“姑娘一直心事重重,可是林都督怠慢了姑娘?”
孟月池看著羊奶,搖了搖頭。
“林珫謹慎太過,反而顯出刻意,我用吞下盧龍之事激他,他分明意動,卻假裝未曾聽見,其上取盧龍,他有心無膽,其下出兵定州阻礙江左益,他有力無心……為什麼呢?”
燭火影動。
劉嬤嬤看向客房的角落。
林珫派來的婢女正昏睡著。
將羊奶喝下,孟月池看著書案上展開的輿圖,為了便於攜帶,她將輿圖分成小塊默背在絹冊上,以備她隨時可用。
“他在等江左益真的造反。”
夜色沉沉,孟月池的聲音如同一聲輕歎。
“取盧龍,為天下眾矢之的,他不敢,出兵定州,將江左益逼回盧龍,功勞寥寥,他不願。”
隻有江左益真的謀反,他們這些陳兵各地的提督和節度才能募兵買馬,向朝廷敞開來要錢要權。
在青州沒有糧草的江左益隻有兩條路,要麼退回去,要麼反了。
江左益未必願意反。
退兵,他手下未曾拿足了好處的兵將自然不肯,他自己也不肯,要是林珫願意出兵定州,阻礙他的前路,他或許還會斟酌,可現在林珫磨磨蹭蹭,隻會讓他的心一點點偏向造反一途。
從江東借糧不得,他乾脆發兵他處,自然能以戰養兵。
並州都督林珫已經名聲極好的統軍之將,也是這般做派,這整個大啟,看似花團錦簇,卻早就搖搖欲墜。
“劉嬤嬤,我們明早就走,儘早離開此地。”
身上裹著裘衣的女子自案前起身,她長發披垂到肩下直到背中,隻為了打理起來方便。
“林珫能選的路太多了,偏偏是自以為是、不以百姓為慮的庸才,這種人,唯有窮途末路之時方會醒悟。”
第二日一早,林珫派人去尋孟月池,卻發現那客舍已經人去樓空,隻剩了他派去的婢女。
十一月十九,他派去的人帶回了盧龍軍缺糧的消息,卻不知同日盧龍將軍江左益以“清貪臣”之名舉旗向西,攻向了繁京方向。
兗州一帶距離繁京隻有數百裡之遙,當年明宗時候臨淄王造反,以十萬大軍兵發繁京,若不是在濮州被鎮國公江明雪擊殺,隻要半月就能兵臨繁京城下。
如今的大啟可已經沒有了能帶三萬精兵沿山道河穀奔襲數千裡的一代將星,隻有各懷心思的各地都督。
叛軍一路西進,隻在一處被堵,此處
就是緊貼青州的齊州原平府。
原平府城高牆闊,似乎早有準備,將附近數十裡百姓儘數納入了城中,堅壁清野,不留粒糧。
此外,原平府知府言方應還在一府之地征召了一萬募兵,與原本府兵合在一處,親自操練。
領命攻打原平府的叛軍幾番叫陣,他都堅守不出。
如此過了月餘,整個原平府竟然成了叛軍所過之處難得的堅守之地。
各地被叛軍搶走城地的殘軍敗將聽說了原平府沒有被叛軍攻下,紛紛帶著家底兒來投奔。
“大人,大人,又有人來投奔了!”
聽到這句話,趴在書案上小憩的男子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
“不是說了再有投奔之人就讓李校尉接待?”
“大人,來投奔之人帶了好多車的糧食!好多車!上萬石糧食!”
“什麼?”
言方應直接拔地而起,快步向外走去,他小憩的時候將靴子脫了,踩在了腳踏上,現在根本沒功夫去尋靴子,跑到了門口才被屬下攔住。
“大人!大人!您好歹將鞋穿了!”
接過鞋急著套卻套不上,言方應滿頭大汗地說:
“快!去將此事告訴孟娘子!有了這麼多糧食,本官可不怕那姓江的狗賊!”
“大人放心,已經派人去了。”
好不容易把鞋子穿好,外袍實在不耐煩穿了,言方應裹上裘衣就往大門處去,卻見一穿著石綠色長裙的女子外麵罩著白色的裘衣,正和一身材高大的皮膚微黑的女子相談甚歡。
見言方應過來,穿長裙的女子微微側身,笑著道:
“大人,這位是我在廬陵時的摯交好友息猛娘,之前是義武軍旗下校尉,聽聞大人高義,她籌措軍糧三萬石,先行送來了些。”
言方應一臉熱切地迎上來:
“息將軍大義,實乃百姓之福!”
臉頰上有一道淺疤的女子身高隻比言方應矮些許,眉目粗疏,自有豪氣。
“言大人不必與末將客氣,那白複周意圖獻城投叛,末將實在是氣不過,索性將他私藏的軍糧儘數撅了,末將除了麾下八百兵士之外,一路上又召集兵馬兩千,一起帶來投奔了大人。”
聽見定州刺史白複周之名,言方應突然知道眼前這位息猛娘是誰了。
定州義武軍中有一女將,傳言她可單人搏虎,有以一當百之勇,卻因為得罪了定州刺史白複周而隻能做一小小的校尉。
今日一見,果然是不負“猛娘”之名。
“息將軍……”
“對了。”
息猛娘一揮手,有人搬來了幾個匣子。
“叛軍帳靜塞北軍裡有幾人想要帶兵突襲原平府的安寧縣,正好被末將碰到了,這些人頭是我給言大人的見麵禮,還望笑納。”
有軍,有糧,有軍功!
言方應看向息猛娘,拈了一把胡子,兩眼都在放光,這樣的將才,他真是盼著能再
多些才好。
此時,他腦海中靈光一閃√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連忙對著站在一旁的女子行了一禮。
“孟娘子不僅多次救我原平府於水火,更為一府百姓請來息將軍這般猛將,還請受我一拜。”
穿著裘衣的孟月池輕輕後退一步,隻笑著說:
“大人多禮了。”
卻沒有反駁言方應的話。
沒錯,息猛娘就是她招來原平城的,之前要不是她的這好友在定州,她也不會去並州請林珫出兵。
幸好她及時從並州出來,直接趕往盧龍軍所在之地,一路上,她將附近州府的所有官員過了一遍,最後選定了這原平府的言方應。
此人出身清貴之家,為官廉正,也有一顆報國之心。
更重要的是,比起林珫,他能選的路太少,江左益初到青州之時囂張跋扈,將他身為青州治下一縣縣令的堂兄斬了。
家仇國恨在前,忠節之心在後,他不能待價而沽,隻能自認生死,給他一條活路,他就絕不會投靠江左益。
時至今日,孟月池可以說一句,自己選對了。
果然,如言方應這般的人,才能義無反顧地撐到了今日。
“孟娘子,息將軍既然有此將才,不如再撥兩千兵馬給她,湊個五千,如何?”
息猛娘摸著自己的長矛站在一側,笑眯眯看著言方應與自己的好友客氣商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