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陸寒城的話,孟月池愣了下。
“陸郎君你為了吳氏的祖產而來,原來是為了吳氏能祖產儘失?”
陸寒城道:
“東陽吳氏草菅人命,謀害舉子,強占田畝,孟大人,我北上來此是為了給您送證據的。”
孟月池生來耳慢語遲,隨著漸漸長成,反練出了聲色不動的模樣,此時她麵上無動於衷,心裡卻有些驚詫。
“陸郎君你連春闈都不去,直來平盧,原來是為了揚善除惡。”
揚善除惡四個字讓陸寒城的臉上有些許犯熱,他隻當是被風吹的。
也隻能當是被風吹的。
“陸郎君放心,隻要證據確實,我年前便能給你一個結果,說不定你還能趕上明年的春闈。”
孟月池說到做到。
東陽吳氏一族行事霸道,在朝中也有些根基,雖然孟月池已經讓東陽縣令將吳家從前的隱田都核準而後分給了當地百姓,隨著吳氏的車隊回到東陽,就仿佛漫天的烏雲被風吹來,遮住了短暫的太陽。
“孫老婆子!你看吧!我就說了,這地就不能種!”
剛種下了兩個月的白菜還沒完全長成,滿地都是拚命收菜的百姓。
等吳家的人把地奪回去,他們精心飼養了幾個月的菜可就都沒了!
吳家人跋扈蠻橫,偏偏又勢力極大,有人說那是老百姓走出五百裡地想要罵一句都得找個背人地兒,挑個沒風天,不然指不定就得倒黴。
收菜的時候得趴在地上往外薅,這樣的年景,菜根也是好東西,誰也舍不得留在地裡。
嘴裡說著“這地就不能種”的男人佝僂著背,他種的菜是最多的,除了白菜,還有蒜,拔出來一看,蒜才剛剛要分頭。
“作孽呀!”說了這二個字兒,他的眼淚就落在了地上。
都說那些造反的人不好,與他們這些百姓有什麼關係?一會要鎮壓什麼要造反的饑民,一會兒要去打什麼要殺去繁京的將軍,殺來拚去,到處抓壯丁,人去了就回不來了,他是被裹到了兗州趁亂逃回來的,路上看見了人吃人,嚇破了膽。
就算一回來家裡什麼都沒了,地也荒了,爹娘也餓死了,家也是家。
旁人說原平城招人種粟的時候,他沒去,他才不信,那些老爺們說的天花亂墜不也是為了抓壯丁,原平城還在打仗呢。
沒想到進了秋天,他們同村不少人從原平城回來了,扛著糧食回來的。
後來,又有人說那位神仙一樣的孟娘子被皇帝派回來當官了,要量地分田,他不信。
結果他家門口的八畝地就給了他,加上他們一家二口原本的兩畝地,他一個人就占了十畝地!
看著彆人都高高興興,他卻害怕,分他的地原來可是吳家的,吳家人的地能占麼?
隔壁的孫老婆子家裡兒子沒了,隻一個孫女兒帶著倆孩子,之前還去了原平種地,她家原本是沒有了地的,這下一下得了二十畝地。
得了地的當天,孫婆子就帶著女兒拉著木犁開地,她在前麵拉,她女兒拿著木棍子在後麵碎土。
“吳家的地你也敢種?”
聽他這麼問,孫老婆子一口唾沫呸在了地上:“我管他吳家有家的,逼著我一家子去死,我在他家祖墳包子上開地!”
漢子還是不信,他隻把自己原本那兩畝地給種了,就每日等著看孫老婆子被人把地奪回去。
他等啊,等啊,等孫老婆子下了種,澆了地,地裡起了菜苗。
菜苗綠汪汪的,生在地裡,長在心的心眼兒上,讓人一下子就活過來了似的。
他終於坐不住了,從天亮忙到天黑,菜種子撒的比旁人都密。
結果,現在就是這個下場。
他不該信啊,他就不該信!
眼淚一滴滴落在菜苗上,男人終於忍不住,趴在地上哭了起來。
這是不讓他們活了呀!活不了了!
被稱作“孫老婆子”的老婦人卻沒有收菜,她站在田間看了看自家的菜苗,跟自己的孫女兒說:
“看好了咱家的地,我去看看。”
說話時候,她往懷裡藏了一把斷槍頭。
這是她在原平城撿的。
“姥……”
她孫女兒喚她。
孫老婆子轉身,後槽牙咬的死緊。
孟娘子在原平城都能讓他們活了命,可不會讓她們就在這兒活不下去!
這道理在心裡翻來滾去,孫老婆子沒吭聲,轉身走了。
有些人也在田間搶收菜,看她的模樣,將菜筐子交給
家裡人,也都跟了上去。
說好給的地,那都是摁了手印兒的!哪能說不算就不算了?
幾十個人走了五六裡地終於到了縣裡,就見縣衙門前麵的大街上已經堵滿了人。
吳家的府宅跟縣衙在一條街上,此時的縣衙大門緊閉,吳家的宅門大開,不少吳家的家丁部曲手持木棍守在府門前,還有一車車的家當在往裡搬。
一個在綢衣外麵罩著羊皮對襟襖子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出來:
“我家太爺恩典,凡是種了吳家田地之人,若是願意簽下佃契,交上一半的收成做‘糧限’,如今之地就能繼續種下去,等到明年開春再行分地。”
人群中有人小聲說:
“要是簽了……等地裡的菜長大了,今冬的日子也還能過。◤◤[]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不簽,趕緊回去收了菜,我家裡還有兩畝地呢。”
“要我說……”
“地是官府分給我們的!”孫老婆子沒理會旁人,她一聲爆吼,聲嘶力竭。
“明宗給我們的地!你們奪走了!孟娘子給我們的地!你們又要奪走!沒有這個道理!”
穿著綢衣的中年男人使了個眼色,立刻有人去抓孫老婆子。
孫老婆掙了下,撈出懷裡的鐵槍尖兒就對著一個人的脖頸紮了下去。
鮮血噴湧,她的半張臉都被血染了。
周圍的人都被嚇得連連後退,擠成了一團。
已經七十多歲的老太婆手裡拿著那把槍尖。
“你們吳家吞了朝廷的賑濟糧,逼著我們把地抵給你們,那是明宗給我們的地!明宗娘娘的契書上寫了是給我孫阿梅的地!是給我這個老太婆的地!你們拿著我男人的一張欠糧紙就都給奪走了!叛軍來了!你們跑了!我們打跑了叛軍你們又回來跟我們要地?憑什麼?!”
憑什麼?
孫阿梅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她沒流眼淚,她早就流乾了淚了。
她是讀過蒙學,考過常科的,她粗笨,考不上書吏,隻能嫁人種地,可她知道這世上有過什麼!
這世上,有過公道!
是明宗娘娘給過她們的公道!
她十五歲那年得了朝廷分的五畝地!那時候還是穆宗朝呢,那是契書是明宗娘娘還在的時候寫的,蓋著通紅的大印!
她小時候見過的公道,她沒守住,她老得快死了,她又見著了,誰要從她手裡再奪了去,她要拚命!
她隻能拚命!
她這些年最後悔自己從前沒有拚命!
那吳家穿著綢衣的管事見那乾瘦的老太婆子狀若瘋癲,叫過一個人耳語了兩句。
被吩咐的那人握著腰間的刀,擠進了人堆裡。
孫婆子手裡拿著斷槍頭,左右環顧。
這些人啊,他們的年紀都小,他們都沒見過好時候。
什麼是好時候?那時候,她們這些女人,可是有好幾條路能走。
“咱們手裡有官府給的地契!用的大印!你吳家憑什麼讓我簽佃契把地給你們!憑什麼?”
在她身後,一把刀正對著她的後頸砍了下去。
“呲——”
是鐵器紮進了人肉的聲音。
四麵八方的尖叫聲中,孫阿梅轉身看見一把刀擦著自己的身子落了下去。
拿刀的那人倒在地上,背後插著一支箭。
“噠、噠……”
馬蹄踩在青石上,騎在馬上的女子一張素白的麵容被凍得雪雕玉琢似的,她戴著皮質手套的手抓著一張弓。
“本使也想知道,禦賜平盧節度使下令分的地,你吳家為什麼就能據為己有。”
在她身後,是浩浩蕩蕩的數百鐵騎,自東陽城門外奔來。
北風呼嘯,將遮住了太陽的雲吹散了。
明光照下,天理得彰。
孫阿梅抬頭看看太陽,又看向那位手裡拿著弓的大人。
她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第二次,還是,第二次?
人間給了她一次次公道,又一次次失了公道。
這一次,總能久一點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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