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繁京的平盧節度使孟月池並不知道自己還得了個重情重義的評語。
她此次入京述職,隨行除了出身世家的裴文姬之外,還有兩個科舉晉身的幕僚張方平和公孫馨,繁京之地有許多謀求科舉入仕而不得的士子,現在平盧有錢又太平,就是缺人才,這三人就是她帶來繁京的三把鋤頭。
“旁人也就算了,文姬,你怎麼還把你堂兄都寫在了名冊上?太子左率府錄事參軍……他在繁京有職有銜,怎會輕易離開?”
裴文姬嘿嘿一笑:
“自從去年陛下病了一場,現在繁京城裡的各位郡王都像跳蚤似的,他這個錄事參軍當得可很是不安穩,大人你給他一個七品的流外武職,我能把他給說走。”
孟月池聞言,提筆在“裴承康”的名字下點了一點。
裴文姬的堂兄出身將門,家學淵源,孟月池還真是有些感興趣。
七品的流外武職,她如今是正三品的節度使,統領齊州、青州、密州、淄州四州之地,轄軍兩萬,民百萬,還真給得起。
“這個宋芙……”
她看向裴文姬。
裴文姬點頭:“確實是金吾衛上將軍宋菲娘的外甥女。”
孟月池沒有多說什麼。
去年一向康健的陛下病了一場,繁京之內很是生了一番動蕩。
明宗、仁宗、穆宗三位女帝壽數都不長,自扶正之亂後就一直有“女帝不壽”的說法,算算年紀,陛下已經年過四十有七,比三位女帝去世時候的年紀都要大些。
宋家是陛下的母家,二十多年來也隻有一個宋菲娘在朝中步步高升,自然得給自己尋個後路。
隻是把後路放在了她身上……
想想宋菲娘這些年裡對自己的照顧,孟月池在宋芙的名字下麵點了一個點。
張方平尋的人多是久考不中的舉子,見孟月池看的仔細,他低聲說:
“大人放心,這裡麵並無‘韓黨’。”
孟月池微微點頭。
去年冬,禦史卓升清與人往來的書信被人送到了禦前,在信上,她與人串謀結黨,要推樂寧郡王為太子。
她的書信最遠
可追溯到數年之前,往來之人幾乎囊括朝中的女舊臣遺脈?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剛剛大病初愈的陛下勃然大怒,勒令三司徹查此事。
上到大理寺少卿於若菲,下到鬆園書院的女夫子,整個繁京所有的女舊臣之後都被下獄。
就連早就被貶為靈州司馬的柳朝妤都因此丟官,被押解至秦州下獄待查。
與此同時,繁京中以光祿寺卿韓奚為首的朝臣對所有女臣發難,直言女子隻會結黨營私,入朝為官於國無功。
這等荒謬之言在繁京的男舉子們之間很是受人追捧,許多男舉子以“韓黨”自居,成群結隊圍堵女舉子,說些可笑的荒唐話並以此為樂。
據說當時繁京城中許多女舉子都緊閉門戶,數月不敢出。
陛下卻沒有將女臣們趕儘殺絕的意思,卓升清罷官流放,於若菲被貶為安平知府……其餘人等,除了柳朝妤被免官之外,到最後都是高高舉起,又被輕輕放下。
接著,陛下又下旨封梅舸為吏部尚書、宋菲娘為金吾衛上將軍、張琳琅為刑部右侍郎,女臣之聲勢比從前更甚。
就連遠在平盧的孟月池都得了好處,身上多了個從三品的銀青光祿大夫銜。
隨著年紀漸長,孟月池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越發高明,極少有人能從她臉上看出情緒,唯有知道了那些所謂的“韓黨”行事之時,她眉頭緊皺,甚為厭憎。
主君之厭憎自然也是僚屬之厭憎,張方平在繁京尋人之時特意顯出了幾分男子自大之態,言語間都是對女子為官的不滿。
凡是附和他之人,都被他從名冊上抹了去。
放下第二本名冊,孟月池看向公孫馨。
公孫馨身材瘦小,細眉細眼,總是被人所忽略,孟月池卻知道她腹內有經綸,是勇毅學宮培養出來的上佳人才。
“大人,女學子中願意隨咱們回去平盧的為數不少,隻是,大半乃是無奈為之。”
孟月池一想就明白了:
“是那些女舊臣遺脈?”
公孫馨點頭。
她很清楚,那些女舊臣遺脈是見如今朝中根基不再,才把平盧當作了救命稻草,可這些人中有不少從前都對大人生過怨懟。
“大人,平盧之好,我等儘知,招徠這些人去往平盧……”
正因為她知道平盧經營至今有多難,才不想這些人去。
女舊臣遺脈,旁人也就算了,她們這些年附和旁人非議她家大人,她們雖然遠在平盧,也不是沒有耳朵沒有眼睛。
多年來勇毅學宮一直源源不斷地派遣弟子幫孟月池治理平盧,也早被女舊臣遺脈視作是“背棄”。
“不妨事。”孟月池輕輕擺手,略帶著笑意說,“我姨母已經去了平盧,交給她就好。”
她可沒打算讓柳朝妤閒著,先在清潭書院一邊教書一邊將被凍壞的肺養好,再把這些年鬱鬱不得誌憋出來的勁兒都用在平盧。
從公孫馨的手裡拿過冊子,孟月池看了一眼就笑了。
果然,杜
、卓、於、柳……都是些熟悉的姓氏。
“這位蘇妙兒,跟並州的蘇夫人是什麼關係?”
“蘇妙兒是蘇茗子師姐的侄女。”蘇茗子在勇毅學宮讀過書,公孫馨自然可以稱一聲師姐。
“把她招攬過來。”五年了,孟月池還對挖並州都督林珫牆角一事念念不忘,蘇茗子毒殺江左益派去並州的勸降之人,處事果決,當什麼蘇夫人真的是太可惜了。
“是。”
剛說完招攬人才的事,外麵有人輕聲敲門。
“大人,瑞郡王車駕到了門前。”
瑞郡王萬俟引,數年前在平盧呆了幾個月,那之後還經常給孟月池寫信,這些年裡倒也沒斷了往來。
“她昨日送了信,隻說最近要來,沒想到竟這般近。”
也來不及換衣裳,孟月池自己拿起了一件茜紅的外披穿上,又拿起一頂鑲寶紗帽戴上。
她這些年在平盧做那一方諸侯,穿衣打扮上麵越發隨性,頭發留的比男子還短,隻能梳成小髻,到了繁京,常服出門就戴巾幗,麵聖的時候就戴紗帽。
至於衣服,外穿的繡褲配著短衣短袍早就成了平盧女子們最喜愛的打扮,這當然是從她們的節度使大人身上學來的。
詠恩坊孟宅門戶大開,郡王車駕直接進了門,孟月池迎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了一個瘦高的女子從馬車上跳下來。
看見了孟月池,女子連連擺手。
“參見郡王殿下。”
“孟節度使不必多禮,殿下心心念念想要見孟節度使,昨日送了信過來,今日天還未亮就要從永鄴往繁京趕,入城就來了此地。”
瑞郡王身側的女官還是當年的那位江吟,孟月池對她點了點頭,又看向歡歡喜喜的女子。
“郡王殿下長高了不少。”
四年不見,當年的少女已經比孟月池高了半個頭還多。
孟月池的身量在女子中並不算矮的,息猛娘可稱“高健”,也隻比她高了一掌寬,跟眼前的瑞郡王比好像身高還差點兒。
【小王長高些,就可以幫孟大人采玉蘭花了。】
孟月池低頭一笑。
“郡王殿下還惦記著微臣院子裡的玉蘭?”
萬俟引連連點頭。
【天下玉蘭,唯有孟大人院中的最好看。】
瑞郡王穿著一身曳地長裙,外麵披著錦袍,頭戴金冠,已經是大人打扮,卻還是小孩兒心性。
裴文姬看著她一直看著自家大人,眸光忍不住往郡王的頸項掃了一眼。
被錦袍遮掩著,看不分明。
她低下頭,自己輕輕敲了下腦門,真是累昏頭了,竟然會覺得這瑞郡王不太像個女子。
瑞郡王也隻是來孟宅略作停留,她在繁京城內沒有王府,一貫都是直接住到宮裡去的。
“孟大人,郡王殿下最近沉迷遊記,很是喜歡這本《雲夢散記》,特意帶來給您看。”
孟月池接過書,看向瑞郡王
,就見她對自己笑了笑,轉身上了車。
上車之後還把手伸出車簾搖啊搖,很是不舍的樣子。
待她們走後,孟月池打開了這本《雲夢散記》。
【聽聞武寧派往象州守軍嘩變,已攻下昭州等地,陸表叔禦前奉詔,於三月領命秘往南下傳旨,昭州失陷,生死不知。】
薄薄的一張紙夾在書裡,孟月池看完,一點點揉碎了,扔在了水塘裡。
“武寧軍悍勇,一心隻求歸鄉,若是陛下能令沿途關隘州府不設卡阻攔,讓他們安穩回去,未必還要大動乾戈。”
說完,孟月池自己先笑了。
各州各府,各懷心思,在各位官老爺眼裡,他們就是亂兵流寇。
裴文姬站在她的身後,輕聲問:“大人,您可是要請纓南下?”
看著水塘裡有魚誤把碎紙當了魚食紛紛冒頭爭搶。
孟月池輕輕搖頭。
“陛下若真是有意安撫嘩變戍卒,就不會派我南下。”
素手閻羅,平盧鬼兵,這些年裡聲名赫赫,可不是用來安撫人的。
果不其然,陛下下旨讓並州都督林珫帶兵南下戍守江北,又令各處州府大開關隘,讓嘩變的武寧軍回家,承諾不給他們論罪。
同日,陛下召見了正三品平盧節度使孟月池。
走到內殿前的廊道上,孟月池看見了一穿著紫袍的女子正袖手而立。
正是當下炙手可熱的吏部尚書梅舸梅大人。
“孟節度使。”
“梅尚書。”
“聽聞孟節度使在繁京招徠了不少英才,真是可喜可賀。”
“多謝大人照拂。”
兩人擦肩而過之時,孟月池聽到自己耳邊傳來了幾個字:
“速去廬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