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船不是往南去的,那它自然是往北走,北麵……盧龍關,還是,更北……莫非是北邊的蠻部?
“姑娘,那顧淮珅和許奉平一直在北海停留,已經發現了咱們平盧和北邊的生意。”
“無妨,不過是一點通商的買賣,他們之前已經得罪了咱們平盧,要是為了這事兒徹底沒有了往北販鹽的機會,他們才是真蠢了。”
剛過了生日的孟月池已經正式二十七了,一頭隻到肩膀的短發被她隨手用木簪固定在腦後,身上穿著輕薄的短衣繡褲,看著和在廬陵讀書的時候並無什麼不同。
琴嬤嬤看著這樣的姑娘,臉上總是忍不住露出慈愛的笑。
她的年紀也不小了,照顧姑娘了二十年,她也從四十多歲到了六十多歲。
“姑娘,這是若音和若雅,我特意選出來以後伺候您的,您放心,我先把她們教好了才會告老呢。”
說著,琴嬤嬤就有些難過,她們家姑娘從來喜歡簡單,如今執掌了這麼大的地盤,身邊近身伺候的人也隻有她了。
劉嬤嬤在前幾年被姑娘封了個參將,去了軍營訓練女衛,倒是乾得挺好,如今又升了一階。
讓自己身邊從小伺候的嬤嬤都能有個前程,這樣好的姑娘,配得上這世上一切最好的。
心裡這麼想著,琴嬤嬤抬手要收了自家姑娘放在架子上的衣衫。
“嬤嬤,那件衣裳放著吧,不必收了。”
琴嬤嬤點點頭,又把衣裳放下了。
孟月池將目光從邸報上移開,看向她。
“嬤嬤,您的孫輩現在也都在清潭書院,您要是想去看她們,我在清潭書院下麵有個小院子,您正好去消散幾日。”
“那怎麼能行呢?”
琴嬤嬤連忙擺手。
臉上卻高興,她家姑娘對她好,她知道。
孟月池卻還是笑著勸她:
“嬤嬤你的壽辰也在夏天,這些年你一直為我操勞,從來沒過過一個兒孫繞膝的壽誕,正好如今府中也清閒……”
她話還沒說完,外麵就傳來了一陣嘈雜。
“陸郎君陸郎君!”
“月池月池!我買了冰,冰化啦化啦!”
雙手捧著一個白瓷碗,男人把頭從池子對麵的水閣探出來。
這些年裡他也是學了些規矩的,知道月池同旁人說話的時候,他得在外麵,不能直接進去。
透過開著的窗子,他看見了孟月池,也看見了琴嬤嬤。
“琴嬤嬤!我買了好多好多冰!”
他晃了晃手裡的碗。
“我隻能拿一碗,這一碗給月池,下一碗給琴嬤嬤好不好?”
已經過去了三年,男人還是這般稚氣傻氣,琴嬤嬤連忙說:
“小六郎君不必麻煩,老身年歲大了,吃不得冰碗。”
說完,又忍不住在心裡歎息,傻人有傻福,現在這小六看著比當年那位陸郎君年輕可愛許多。
“大人,三年了,陸郎君一直如此,不如還是將他送回陸家吧。”
“又不是沒送過。”
孟月池輕輕搖頭,陸家接人的船開出去了大半日,他也敢直接跳進海裡,手腳還綁著呢,要不是船老大水性夠好,陸郎君現在已經在海裡當了幾年的魚了。
隔著一池水,小六也知道月池在看自己,傻笑著露出了一口的牙。
孟月池對他也笑了笑。
小六像是得了什麼詔令一般,捧著手裡的碗就沿著水榭跑了過來。
看著自家姑娘的笑,琴嬤嬤的心卻提了起來。
她家姑娘是她看著長大的,對旁的男人,姑娘可斷沒有這般容忍。
“姑娘?”
“怎麼了嬤嬤?”
琴嬤嬤又垂下了眼睛。
有些事,不聲不響,說不定就淡了,一旦說破了,對誰都不好。
小六已經跑到了門外,試探著說:“月池,我能進來嗎?”
得了應允,他立刻舉著已經被冰凍得微紅的手衝了進來。
“月池,吃冰。”
說是吃冰,其實是個擺了各色水果的冰碗,孟月池夾了一塊桃子放進了嘴裡就算是吃過了。
小六高興極了,又讓孟月池接著吃,卻被人輕輕
把冰碗從他的手裡抽了出來。
“既然送來了就把東西放下。”
“嗯。”
孟月池看了一眼他的手沒有凍傷,又拿了一本北海港的賬冊給他核對。
小六立刻忘了冰碗,轉身去當人肉算盤。
閣內安靜了下來,琴嬤嬤退出來的時候又看了一眼,姑娘依在窗邊看書,陸郎君算著賬就悄悄蹭了過去想要抓她的衣角。
她家姑娘眼也不抬,說:“去捏那件衣服,彆與我擠在一處。”
說的正是之前沒讓她收起來的那件。
見陸郎君真的走過去捏著那衣裳的一角算賬,琴嬤嬤忍不住搖了搖頭。
若陸郎君某日真的好了,想起今日種種……倒不如一直癡傻下去。
蠢人得善果,智人得惡果,自是當蠢人好。
孟月池並不知道自家嬤嬤想了些什麼,梅舸掌理朝政以來,行事狠辣,先是拿武寧將軍常為用殺雞儆猴,暫時遏製了各家私鹽牟利之風,又要整頓各地軍備。
看著倒是都沒錯。
可如今的朝廷沒錢。
沒有錢,也沒有人心,好事就未必會有好結果。
看著梅舸做的第三件事,孟月池輕輕抬手,撐住了自己的下巴。
她竟然讓那個男扮女裝二十年的瑞郡王萬俟引上朝聽政。
“陛下本不必這麼做。”
被她派人找來的柳朝妤和蘇茗子一人麵前擺了一個冰盤,上麵擺著些果子。
“對,陛下這般,反倒顯出了些刻意和心虛。”
蘇茗子附和了柳朝妤的話。
打壓皇親怎麼了?哪朝哪代的皇親沒被打壓過?皇位之爭就沒有誰是真正能爭得體麵的。
“梅尚書說服了陛下,瑞王才有了上朝的機會。”
孟月池手中捏著茶杯。
她真正好奇的是梅尚書為何如此。
“我還以為梅尚書大權在握會重用些女官。”柳朝妤和梅舸畢竟是有些舊怨的,說話也刻薄,“沒想到她一招權在手,倒像極了個男人。”
孟月池輕聲說:“梅尚書眼裡,黨爭不分男女,她讓瑞王上朝,是在拉攏許多有意扶持瑞王繼位的——寒門。”
“嘖,拉攏那群酸儒有什麼用?在禦史台打架都打不過女臣。”柳朝妤對這些人從來不屑一顧,“她梅舸總不會是想在史書上混個好名聲吧?酸儒也就這點兒用處了。”
名聲?
孟月池垂下眼眸,手指在袖角勾了下。
梅舸絕不是個會顧念自己名聲,尤其是在男人裡的名聲的人。
她這麼做,隻是因為有利可圖,隻是她不懂,到底是什麼利。
繁京,皇城內殿。
病色更甚從前的萬俟玥看著跪在地上的梅舸。
“雪君你近來倒是跟那些文臣走得近。”
“陛下,讓那些人閉上嘴不容易,不如讓他們多些事做,微臣隻是想了些法子。”
萬俟玥坐在禦座上,眯著眼看著被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
從內廷女官到如今的百官之首,梅雪君身上的全部都是得她所賜。
“最近梅尚書動作頻頻,朕在這宮裡看著,還以為你也想換個男人來當皇帝。”
“陛下,微臣如今在朝中戰戰兢兢,陛下千萬可彆拿微臣取笑了。”
說罷,梅舸差點兒就要把自己的官帽取下。
萬俟玥真的哈哈一笑:“朕自然知道你,罷了,退下吧。”
梅舸恭恭敬敬退出內殿,和從前每一天都一樣。
一路從內殿走到宮門,她略一抬眼,看向了天空中偏西的太陽。
驕縱了大半生的陛下呀,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陛下,隻不過是一個男人站在她的皇座麵前,就讓她想起自己是女人了。
男人的目光,男人的野心,在男人們的注視下如身處刀叢一般的逼仄,遇事會先想“可是因我是女子,因他是男子?”
——這一切,她的陛下已經開始無師自通了。
“身為女子,這本是不必教的道理。”
多年前那個年輕的聲音忽然出現在她的耳邊,讓她停下了腳步。
可惜,陛下她得被教過才知道。
回頭,看了一眼深深的宮門,她微微一笑,仿佛不經意間想起了什麼好笑之事。
從今往後,女臣入朝,就該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