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5 章 認命(1 / 2)

“小鹿,又出門去呀?”

聽到有人跟自己說話,鹿平安轉頭看過去,手微微抬起來一點,動了動,算是打招呼。

那人對她笑了笑,又說:

“小鹿,你不會又要去跟那些枯島來的人做生意吧?一群窮酸,拿來的些東西也賣不上價,真不如去鬆雲山腳守上幾日,前些日子吳寧真是得了不少好東西,說不定過幾年就能築基了呢。人家一趟比你折騰幾年都強。”

鹿平安將手中提著的背簍架在背上,又對那人點點頭,便轉身走了。

“你勸她作甚?”一個看著有些年歲的婦人不知何時到了樹下,正整理著靈蠶的蠶種,嘴裡說著話,“那鬆雲門的弟子眼高於頂,吳寧不知奉承了多久才得了那些好處,小鹿她連說話都不能,去了那邊受了天大的委屈都不知道,從枯島來的那些人是窮了些,倒是和善,又是跟她往來慣了的,生意做的好好的,哪裡用你去出些糊塗主意。”

剛剛勸路平安那男人訕訕一笑:

“雲大姑,我也是為了她好。”

“少打這等幌子。”被稱作雲大姑的婦人抬頭看他一眼,又低頭繼續挑蠶種。

男人不敢多留,抬腳就往另一條路上走去。

雲大姑也端起了裝了蠶種的笸籮往回走。

進了屋裡,一個正在紡紗的女子笑著說:“我還想你怎麼端著蠶種就出去了,原來是怕小鹿被人糾纏。”

“哼,這些人打了什麼主意還以為旁人看不出來?小鹿生得好,將她哄去了鬆雲門附近……”

雲大姑未將話說儘,隻把笸籮裡的靈蠶種放在了銀白色的桑葉上,又罵了一句:

“下作東西。”

織布的女人笑了笑,麵前的飛梭無需她用手去碰,就自顧自地織布。

銀絲靈蠶需要靈力催發,養起來不需要堆天材地寶,隻是瑣碎,吐出來的銀靈絲織成的布水火不侵,一匹能賣上一塊中品靈石,是這兩個女子謀生的手段。

“你也歇歇,已經織了一早上了。”

“無妨。”

“那你將藥吃了。”

“好。”

織布的女人轉過臉。

光從窗外照進來,恰投在織機和她的身上,隨著她的轉頭,幾乎隻有骨頭的另外半邊臉顯露於光下。

她另一半上的溫秀模樣越發襯出了這一半臉的可怖。

沿著萍葉村的石路一直往下走,先是能看見一條河,順著河再往下,總共二百裡路,走到頭就是一個小小的港,四五條船停在那,岸上有幾個棚屋,有幾個修士和鹿平安一樣背著背簍來了,和鹿平安一樣,都是來跟這些枯島修士做生意的。

鹿平安用了小禦風訣,走走停停,又吃了三顆補靈丹,才趕在正午之前到了這兒。

“道友你又來了!昨日我阿兄的船也到了,帶了新的蒿子,我給你留了三十斤。”

鹿平安走過去看了一眼,點點頭,從懷

裡掏了靈石出來。

“道友(),這次給我一塊中品靈石就行了?[((),上次您給我那藥好用的緊,我該多謝你,這還有些竹果,你拿回去嘗嘗。”

看見那些鮮嫩紅豔的果子,鹿平安連忙後退了兩步,又搖頭。

見她這樣,穿著一身短衣皮膚糙黑的女子笑了。

枯島的修士和其他地方不同,因為靈根低微,修行艱難,他們也不像南洲修士一樣追求姿容淨美,即使是女子也多是一副久經風霜的模樣,明明年紀也不過一二百歲,看著比南洲的修士都要老上許多。

鹿平安生了一張娃娃臉,修為好歹也是練氣五重,年歲也有三十多了,對方卻把她當了孩子似的照顧,總讓她覺得不好意思。

女子又哄她:“拿著吧,明日我們就得回去枯島了。”

聽見這話,鹿平安瞪大了眼睛,連忙從自己的背簍裡掏出了一塊石牌子。

上麵有字漸漸顯現。

【你們不是要去婺城,怎麼忽然要走了?】

要去婺城在這裡上岸再走一千六百裡也就到了。

黑皮兒的女子笑了笑:“今日早上有幾個鬆雲門的弟子來跟我們討要蒿子草,我不在,我兩個侄子年輕氣盛,跟人吵了起來,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界,還是先回枯島避避風頭。”

她的笑容裡有些苦。

被枯島人稱作蒿子草的素心蒿是煉製清心丹的材料,品相要是好些,在南洲一些大城裡十斤就能賣一塊中品靈石,這幾年因為濟度齋和青竹道院的修士斬殺海上怪物,又在禁天絕地設下了能休憩的港口,像他們這樣修為低微的修士也能駕船南下,把一些枯島的特產賣來南洲。

要是運氣好些,跑一趟兩三個月,能賺幾十塊中品靈石,足夠他們這樣的修士過幾年安穩日子。

九陵修真界,天才眾多,機緣眾多,在天分和運氣之下,是無數既沒有天分也沒有機緣的修士,這一生止步於練氣便是他們的歸宿,口口聲聲說著問道長生,卻在剛測出靈根的時候就知道長生與自己此生無緣。

仰頭看天,天上禦器飛行的築基修士便是他們這一生的可望不可及。

至於再往上什麼金丹、元嬰……他們想都不敢想。

低下頭,做些小生意,織布、種草、賣些靈穀,活個二三百年,就如螻蟻一般走完自己的一生,便是他們的歸宿了。

隻可惜這樣的小生意也不長久,尤其是在宗門林立的南洲。

小宗門無力與大宗門爭城池、爭秘境、爭人才、爭礦藏,向上無力,向下就不必顧忌。

就像鬆雲門這種小門派,門內有幾位金丹長老,內外管事都是築基修士,去到大宗門麵前當鵪鶉都排不上,卻能對鬆雲山附近幾百裡雁過拔毛。

像這些來做生意的枯島修士,人人都知道他們身後無可以依仗,鬆雲門又怎會放過?

鹿平安低了低頭,勉強想笑又笑不出來,她從竹簍裡又掏出了幾個瓷瓶遞給了對方。

看著瓷瓶上貼紙寫

() 著“凝神散”,黑皮兒女修士瞪大了眼睛,再看向鹿平安,隻看見了一張膽怯中略帶些友好的臉。

【六十下品靈石一瓶。】

想了想,她手上的石頭又冒出了一行字:

【賣給藥行,也這個價。】

“好好好!”根本沒有門路進城去藥行的黑皮兒女修心知自己占了大便宜,連忙掏了靈石出來。

拿了靈石,鹿平安轉頭匆匆往回走,小禦風訣施展到極致,她穿林過河,很快就走出去了五十多裡,扶著一棵榕樹休息片刻,她忽然看見了幾個法器正向她來的方向飛去。

幾把下品的法劍被一個中品法葫蘆甩在了後麵。

是鬆雲門的修士。

鹿平安縮了縮脖子。

“人這輩子最要緊的是認命。”十幾年前她測出靈根的時候,她的舅舅就是這麼說的。

二品木火靈根,因為在娘胎裡中了寒毒,火靈根被削,水靈根也無蘊養之能,這樣的修士連鬆雲門都去不了。

她娘年輕時候是三品水靈根,進了一個叫澤陽門的門派,卻被人視作爐鼎。

她娘不肯認命,為了能將水靈根變成冰靈根,服下了能改換成冰靈根的丹藥,卻不知那本就是一場騙局,丹藥是寒毒草煉製的,彆說變成冰靈根了,她娘整個人都差點涼了,因為她娘這番折騰,也不能再當爐鼎,澤陽門將她娘趕了出來。

她娘成了散修,每日辛苦度日,卻還未放棄長生執念,花了大半身家幾十年功夫才將毒素排出去大半,她娘又去秘境謀求其他能改換靈根的靈物……

在鹿平安長大的水蘭村,她娘是被人津津樂道上百年的笑話。

一個不肯認命的笑話。

所以她娘死後,鹿平安就學會了認命。

靈根低是她的命,天生不能說話也是她的命,在這裡辛苦度日是她的命,眼睜睜看著那些枯島來的修士被鬆雲門磋磨,也是她的命。

她認命的。

手指在榕樹的樹乾上摳了一下,鹿平安吃了一顆補靈丹,低著頭繼續往自己住的萍葉村去。

又往前走了十幾裡,鹿平安停下了腳步。

河裡漂著一具屍體。

是吳寧。

那個在鄰居嘴裡因為巴結了鬆雲門弟子得了很多好東西,以後築基有望的幸運兒。

鹿平安走上前,手掐法訣,將一道符打入水中,刹那間河水翻湧,將吳寧的屍體送到了岸上。

他是被人用劍打穿頭顱而死的,身上並沒有劍意殘留,說明殺他的人是用劍為法器的法修,而非劍修。

用劍的法修。

鹿平安轉身看向天際,剛剛那些鬆雲門弟子,用的法器就是劍。

不認命的人,總以為自己是幸運的。

再看看躺在地上的屍體,鹿平安扭頭繼續往萍葉村走去。

草鞋踩過樹下的青草,褐色的短衣從野花叢上拂過,她越走越快,小禦風訣竟在此時突破了。

又走了十幾裡路,鹿平安停了下來。

她的呼吸很重,就像是有一股氣卡在她的心肺裡,不管她怎麼用力都吐不出來。

汗水從脖子後麵流下來,鹿平安的手有些抖。

萍葉村的修士除了雲大姑姐妹兩個都很窮,十塊中品靈石一個的儲物袋都買不起。

其實,鹿平安是有儲物袋的。

她娘留給她的。

她娘不光留了儲物袋給她。

從領子裡將儲物袋提出來,鹿平安拿出了一隻金色的蝴蝶。

“收起來。”

突然響起的話語把鹿平安嚇得差點跳起來。

雲大姑不知何時站在了不遠處,身旁還站著一個頭戴幕籬的女子,是雲大姑的“妹妹”。

【雲大姑,鬆雲門殺了人,又往海邊去了,海邊有枯島的修士。”】

被嚇壞了,鹿平安連拿出石頭都磕磕絆絆。

雲大姑點點頭。

“你這寶貝亮出來,被人察覺了,彆說幾個枯島修士,方圓百裡都未必能剩活人,趕緊收起來。”

金色的蝴蝶輕動翅膀,一縷風拂過青草,草上開了花。

鹿平安嚇了一跳,趕緊收起了寶貝。

“你回去萍葉村收收東西,趕緊走吧,鬆雲門說要征發一千低階修士去挖雲石礦,消息快到咱們村了。”

縮著肩膀,鹿平安連忙點頭。

走了兩步,鹿平安又轉了回來。

【雲大姑,你們也走嗎?】

雲大姑點點頭。

“若是家裡沒有什麼要緊的,也不必回去了,立刻往淩山走,進了玄清觀地界能好些,今日你沒見過我倆。”

戴著幕籬的女子突然開口。

鹿平安又點頭。

看著雲大姑姐妹兩個往海邊去了,鹿平安再次施展小禦風訣。

卻是追上兩人,將自己背簍和儲物袋裡的丹藥掏出了好多瓶。

雲大姑:“……讓你走你聽不懂,是要我說讓你滾你才會知道去哪兒嗎?”

鹿平安這下真的滾了。

走著走著,她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待了十年的萍葉村待不得了。

認識了這麼久的雲大姑以後見不得了。

會哄她的枯島修士,他們怕是要死了。

“你是住在這附近的修士?可曾見過兩個女子?”

被幾個鬆雲門弟子圍住的時候,鹿平安的眼睛還是紅的。

她環顧四周,一群築基修士站在法器上,居高臨下看著她,仿佛她是一粒塵土。

鹿平安縮著脖子。

“我問你話呢,你聽不懂嗎?”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擺手。

高高在上的鬆雲門修士冷冷一笑:“原來是個不能說話的廢物。”

在鹿平安身後,有人用劍挑起她背簍裡的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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