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翕展目望去,見滿池湖水波光粼粼,天朗氣清,清風拂動湖邊柳條,涼亭中坐著一個人,玄袍玉冠,背影纖細,廣袖沿著石桌淡淡拂落,上麵的金絲銀線反射著耀目陽光,昭示了這人的高高在上。
天潢貴胄,高不可攀。
薛翕慢慢上前,抬手道:“臣參見陛——”
他的話忽然止住了。
他對上商姒忽然轉過來的一雙冷冷的眸子。
她的眸子極為漂亮,薛翕一直都記得,當年瘦小的少年也是這般望著他,眼神清澈,眸子濕漉.漉的,像小鹿,令他忍不住幻想,這樣單純的眼神,若是摧毀了當是如何模樣。
就是眼前這副模樣。
薛翕從前不將她放在眼裡,如今在忽然意識到,當初被他肆意欺負的小皇帝,如今早已經長大了。
她當初不過是被迫隱忍,收斂了鋒芒,可宿敵一旦死去,她便能瞬間展翅,遮天蔽日。
商姒幾乎用一種極致厭惡的眼神,冷冷地望著薛翕。
猛地將手中茶杯放下,她冷淡的嗓音響起,“朕今日來探望遲將軍,委實沒想到這麼巧,薛愛卿也這般記掛著遲將軍的身子?”
薛翕立刻回神,抬手道:“臣……遲將軍畢竟是重臣,而今戰事未止,臣自然擔心他安慰,若大曄因此少了一員猛將,豈不是損失?”
商姒意味深長道:“哦,想不到薛卿如此憂國憂民,朕以前怎麼沒看出來呢?”
薛翕額上滲了些冷汗,道:“陛下日理萬機,注意不到臣也是自然。”
“薛翕。”商姒的聲音驀地冷了下去,“你也不必給朕裝樣子了,你是什麼人,以為朕還不知道嗎?”
薛翕心底突地一跳。
情勢如此,他連忙下拜示弱,“臣惶恐。”
“嗬。”
商姒慢慢起身,薛翕的眼前,出現一雙雲紋黑底長靴。
她慢慢蹲下,衣袂上淡淡的龍涎香落下。
“朕和你的舊忿還沒完。”商姒慢慢道:“當初你是怎麼折辱朕的,可還記得?”
薛翕自然記得。
他和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當初她如此單純,十一二歲的女孩兒,被迫坐在高處看著那些陌生的麵孔,他們或冷酷,或殷勤,卻無一人是真心的,等到他們都離開了,她便蜷縮在宮殿的角落瑟瑟發抖。
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來。
卻見是突然折返的薛翕。
薛翕一身棗紅色的官袍,衣襟沾著夜的清涼,她蜷縮起身子,緊張道:“是攝政王派你來的麼?”
薛翕笑道:“不是,臣是主動來找陛下的。”
他低頭看著她,清秀容顏顯得無比有親和力,女孩兒在他的安撫下,漸漸放鬆了,卻抓著衣擺,不確定道:“你為什麼要來找朕呢?”
薛翕答道:“因為攝政王不是君,陛下您才是君,臣想要做您的臣子,所以就過來找陛下了。”
“做朕的……臣子?”
“是的,臣要輔佐陛下做一個明君。”薛翕笑得真心實意,目光切切地望著她。
女孩兒蜷縮著身子,背脊繃得極緊,一雙濕漉漉的眸子卻望著眼前的男子,漆黑眼底漸漸有了光。
她小聲道:“可是……我做不了明君。”
“陛下怎知做不了呢?”薛翕笑了笑,柔聲道:“陛下總得試過才行,無論如何,臣永遠都會陪伴在陛下的身邊,這樣還不好麼?”
女孩兒想了想,仰頭瞧著他,認真道:“那你……你以後還會來找朕麼?”
“臣自然會來。”薛翕道:“這是臣與陛下之間的秘密,陛下不要說出去好不好?”
“好。”
“臣日後會幫著陛下,陛下也要相信臣好不好?”
“好。”
女孩兒露出那天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
往事如刀。
就是眼前這個人,騙她叛她利用她,如今還好好地活在這世上,王贇他們都死了,這個惡心人的牆頭草卻沒有死。
往事回憶了無數遍,商姒如今卻也能平靜麵對了,她揚唇,用隻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道:“朕知道,你投靠遲陵,也想殺朕。”
薛翕伏地不語,額上冷汗越發地多。
“朕也想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