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恕被綁回了東宮。
東宮又稱慈慶宮,位於東華門內三座門迤北,三進院落,乃是大燕曆代太子居所。殷承玉自七歲被立為太子之後,便搬到了慈慶宮獨自居住。
十年時間,慈慶宮已被打造成了鐵桶一般,如今行事倒也不必遮遮掩掩。殷承玉施施然在正廳坐下,小太監們換了熱茶送上來,他便捧著茶盅,垂眸淺啜。
片刻之後,被捆成粽子的薛恕便被帶了上來,跪在廳堂之上。
殷承玉垂著眼打量他。
這時的薛恕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高且瘦,五官輪廓清晰深刻,尚透著青澀稚嫩,配著眉眼間的戾氣,像頭剛出山林落了單的狼崽子。
凶狠,卻還不足以震懾人。
殷承玉不由想起上一世兩人初見的場麵來。
那時隆豐帝已步入暮年,開始迷信長生之術,常居道觀之中尋仙問道,不理朝事。薛恕因救駕有功,深得隆豐帝寵信,代為掌管朝堂大小事務。彆說內閣學士和朝臣,就連宮中妃嬪皇子都要討好拉攏他。
他聽聞薛恕將陪同隆豐帝至皇陵祭祖後,便開始謀劃著要見薛恕一麵。隻要薛恕能助他重回朝堂,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薛恕也確實幫了他,隻不過那代價是他自己。
他猶記得薛恕聽完他的提議之後,看著他的眼神十分奇異,像一頭鎖定了獵物的孤狼,凶狠又殘忍:“什麼條件都行?”
他察覺了危險,卻沒有退路。
於是點了頭。
薛恕當即便笑了,俯下身捏著他的下巴,毫不留情地在他側頸上重重咬了一口,留下深深紅印,又反複舔.舐,語調曖.昧:“這樣呢?也行?”
時隔多年,殷承玉其實已經記不太清當時的心情。
震驚?屈辱?孤注一擲?
或許都有。
但印象最深的,還是當時薛恕陰鷙的眉眼。
他輪廓深,眼眸狹長,眼珠極黑,本就是極具攻擊力的相貌,卻偏偏穿一身緋紅蟒袍,於是那深沉裡又多了幾分詭譎莫測。如同一條五彩斑斕的毒蛇,吐著信子,朝他發出陰冷的邀請。
而他彆無選擇。
五年幽禁,大仇未報,冤屈難洗,他不想再被動等待,唯有忍辱負重,殊死一搏。
他回應了薛恕。
路是自己選的,後來數年糾纏,屈於人下,他有惱怒也有不甘,卻唯獨沒有後悔。
畢竟沒有薛恕,就沒有後來的他。
但不後悔歸不後悔,卻不代表他就那麼心甘情願地任由薛恕擺弄。尤其如今重來一回,他掌握先機,還是尊貴無雙的太子。而薛恕卻不再是那個掌握生殺大權的九千歲。
比起上一世那張狂不可一世的九千歲來,現在粗布麻衣、沉默寡言跪在下方的少年倒是順眼多了。
殷承玉眉眼舒展,露出個暢快的笑容。
“叫什麼?”
“薛恕。”
即便跪著,薛恕的腰背也挺得筆直,並未露出畏縮之態。他直勾勾盯著高坐上首的人,垂在身側的手指攥了攥,仿佛要抓住什麼。
殷承玉並未留意,他這會兒身心舒暢,連帶著語氣也緩和些許:“上前來,讓孤看看。”
薛恕聞言,往前膝行幾步,離他不過半步距離。
離得太近,他甚至聞到了對方衣裳上散發出的熏香味道,比他曾經聞過的任何一種香味兒都好聞,像雪中的梅花,清清冷冷,卻又透著點甜。
原來他是這樣的。
薛恕抿起了唇,目光灼灼地看著殷承玉,覺得九天之上的仙人離得近了些。
他的目光毫不避諱,甚至有些放肆,這讓殷承玉生出一股被冒犯的惱怒來,他冷笑一聲,重重放下茶盞,以腳尖挑起他的下巴,帶著高高在上的睥睨:“想來伺候孤麼?”
殷承玉的本意是想要羞辱對方。
上一世是薛恕對他百般玩弄,如今境遇顛倒,薛恕落在他手裡,他不一一報複回來,實在難消心頭之恨。
然而薛恕聽到他的話,卻並未露出受辱神色。
那雙孤狼一般的黑眸驟然抬起,裡頭波瀾陡生,連語氣也依稀帶著渴望和欣喜,聽起來沉甸甸壓人:“想。”
這與他設想的情景完全不同。
殷承玉愣住,隨即是更加難以言喻的惱怒。
薛恕此人,實在沒有半分討喜之處!他就該將他扔在那醃臢屋子裡自生自滅去!
“你不配。”殷承玉俯下身,極其輕蔑地拍了拍他的臉頰。
薛恕卻並不在意,他極其認真道:“我會配得上。”
他逡巡一圈,似乎想為自己的話尋找佐證,最後目光落在了挎刀護衛在一旁的侍衛長趙霖身上,下巴微揚,語氣張狂:“我比他厲害,他不敢殺人,我敢。”
趙霖麵皮一抽,卻又無法反駁。
倒不是敢不敢殺人的問題,而是薛恕骨子裡就帶著一股旁人沒有的狠辣勁兒。他奉命護衛太子殿下,若是殿下遇到危險,他自然不會對敵人心慈手軟。可若是遇到無辜弱小,他也絕不會濫殺。
但他卻篤定,隻要殿下下令,不論麵前是誰,薛恕都會殺。
他像一把開了鋒的利刃,眼中沒有對錯善惡,隻有殺戮。
這種人,他隻在東廠見過,那些東廠番子辦事時不就是如此?隻要上頭有令,便是剛出繈褓的嬰兒也照殺不誤。
趙霖太陽穴突突的跳,不知道向來慈和仁愛的殿下為何忽然帶了這麼個人回來。
殷承玉輕笑了一聲,這回倒是並未質疑薛恕的話。
薛恕確實是把趁手的刀。
但他雖然要用這把刀,卻也不願意看他太過得意張狂,因此懶洋洋支著下頜,目光掃過他的腹下,略微定了定,輕飄飄開口:“要留在孤身邊,需得淨身,你也願意?”
“願意。”薛恕詫異的看他一眼,似有不解。
殷承玉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若不是他將人綁回來,這會兒他怕是已經淨了身了。
看著一臉無知無畏的薛恕,他不由嗤了一聲。
也不知道後頭後悔的人是誰。
想當初他被折騰得狠了,罵兩句“死太監”,這人都要變本加厲的討回來。也就是現在年少輕狂,不知珍惜。
沒能見他露出屈辱之色,殷承玉沒趣極了,再看他又覺得礙眼起來,便揮了揮手,道:“孤允了。”又對趙霖道:“你先帶人去安置。”
薛恕又看了他一眼,才跟著趙霖退下。
等人離開之後,鄭多寶為殷承玉續上熱茶,小心翼翼地詢問道:“殿下可是要將薛公子留在東宮?”
“留在他東宮做什麼?礙孤的眼麼?”想到那情景,殷承玉眉頭一皺,語氣也帶上了幾分不快。
上一世他剛被迎回朝時,薛恕也曾在東宮住過。
他身為司禮監掌印太監,又兼提督東廠,不論是宮內宮外,都有自己的居所,可他偏偏就要名不正言不順地住在東宮,還要與他同寢同食,同進同出。
美其名曰是為了伺候太子,實際不過是方便折騰他罷了!
那些放浪形骸的往事,如今回憶起來,隻叫他想立即再將薛恕扔回蠶室去。
鄭多寶見他神色有變,雖猜不到緣由,卻不敢再多問,越發小心道:“那薛公子該如何——”
“把人送去西廠。”不等他說完,殷承玉就有了決斷。
惱怒歸惱怒,他卻不想因私人情緒壞了大事。
薛恕不僅是把好用的刀,也是能交托後背的盟友。這一次有他出手,雖然免了薛恕受淨身之苦,但他卻並不想打亂上一世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