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若是召你,你知道該如何答吧?”與他擦身而過時,殷承玉壓低聲音道。
“殿下放心。”薛恕微微頷首。
他向來是個聰明人,殷承玉提點這一句便已經夠了。便未再與他多言,上了馬車,回慈慶宮去了。
薛恕立在原地,直到看不見車駕了,方才轉身去辦正事。
殷承玉先回慈慶宮更衣,之後便去了武英殿向隆豐帝稟報此次天津衛之行的情況。
大約是知曉他今日返京,除了首輔虞淮安依舊稱病未出外,其餘幾位閣老都尋了各種由頭齊聚武英殿,等著打探消息。
雖然這些日子天津衛一直消息不斷,但兩地相隔,消息難免有滯後,太子這裡的消息才是最準確的。
殷承玉剛進門,就有五雙眼睛落在了他身上。
他神情不變,上前向隆豐帝行禮:“兒臣幸不辱命。”
“起來吧,你出去將近一月,朕與皇後都甚為惦記你。”隆豐帝樂嗬嗬地喚他起來,看著殷承玉的眼神充滿慈愛。
他早在方正克送回來的折子裡知曉這回查抄的臟銀數額達一千五百萬兩之巨,即便素來不喜這個兒子蓋過他,但想到那大筆的銀子,臉上還是難免多了幾分笑意。
命高遠搬了椅子讓殷承玉坐下,隆豐帝這才問起天津衛的情形。
殷承玉並未隱瞞長蘆鹽政亂象,將情況儘數說了。
“長蘆內有碩鼠,一麵偽造文書,超發鹽引,截留稅銀;一麵勾結鹽商漕幫,大開方便之門,將官鹽運到南地售賣,賺取巨額利益。甚至還有關海山等人勾結海寇。以致天津衛一帶田地荒廢,軍隊鬆弛,家家戶戶不務正業,竟都在院中置鍋煮鹽。”
“僅長蘆鹽場一處,牽涉其中的大小官吏便多達數十人。難以想象兩淮、兩浙等地是何等景象。”殷承玉加重了語氣,起身垂首道:“鹽課事關國本,碩鼠不除,國庫不豐,還請父皇下令嚴懲徹查。”
“是該徹查。”隆豐帝麵露怒色:“正是這些貪官汙吏太多,才致使國庫空虛。此次長蘆涉案的官員,均從重發落,抄家問斬,以警後人。另再派禦史去其餘鹽使司徹查,凡貪墨官員一個不留。”
他隨口一句話,卻叫幾位閣老驚了一跳。
除去長蘆,大燕還有兩淮、兩浙、山東、福建、河東五個鹽使司,其下又分設數個巡檢司,其中利益牽扯之巨,官員之多,不可估量。
若當真要徹查,多少人要栽進去?
尤其是兩淮,兩浙還有福建都屬南地,在場的四個閣老裡,就有三個是南方派係官員,與南地官場牽涉甚深。
幾個閣老交換了眼神,最後是次輔邵添出言道:“還請陛下三思。古人言水至清則無魚,私鹽亂象古已有之,雖然要懲戒整治,卻萬萬不可操之過急。若是從重處罰,恐會生出亂子來。不若采取懷柔之策,隻斬主犯,其餘從者,凡主動上交臟銀者,便算將功折罪,隻罰銀不罷官。此舉既能不費吹灰之力令鹽政官員自查自省,亦能豐盈國庫。豈不一舉兩得?”
“次輔言之有理。都說法不責眾,如今所涉官員太多,若都殺了,一是地方將無人可用,二則是百年之後,陛下恐會落下殘暴之名。”文華殿大學士常啟也出言附和。
他們都深知隆豐帝性情,他隨口一句都殺了,並不是當真憎惡貪官汙吏,不過是惱怒這些貪官汙吏將銀子都放進了自己的腰包裡罷了。
說到底,還是銀子歸誰的事。
果然,方才還怒氣勃發的隆豐帝聞言又猶豫起來,當真開始思考邵添所言的可行性。
殷承玉看著這一幕,心中毫無驚訝。
隻垂下的眼眸劃過淡淡譏諷。
隆豐帝就是這麼個人,學識平平,胸無主見,明明是天下之主,卻隻顧著自己的利益。
他可以為了那些貪官兜裡的銀子,派他徹查長蘆鹽政,所涉官員一個不留;當然也可以為了那些貪官兜裡的銀子,網顧律法,蔑視法度。
殷承玉沒有再出言,反倒是建極殿大學士盧靖聽不下去了,他身兼吏部尚書之職,最知道這些貪官汙吏的害處,出言駁斥道:“邵次輔與常閣老此言將大燕律法至於何地?若是貪贓枉法之徒不受懲治,長此以往,助長歪風邪氣,豈不是人人都敢貪墨?”
“盧閣老未免危言聳聽了些……”
一直未曾開口的文淵閣大學士宋廣軒也加入進來。
四人你一言我一語,互不相讓,爭論不休。
隆豐帝被吵得腦子疼,重重拍了桌子道:“罷了,此事容後再議。”
說完瞧了至始至終未曾出言的殷承玉一眼,再沒有了之前的慈愛:“太子這些日子也辛苦了,便回去歇著吧。”
說完便甩袖回了乾清宮。
等回了寢宮,隆豐帝思來想去,覺得邵添的提議著實不錯。如今國庫空虛,他先前想修幾座萬壽塔都拿不出銀子來,若是當真將幾處鹽使司徹查一遍,從犯處以數倍罰銀,彆說是修幾座塔,便是建行宮也綽綽有餘。
況且曆朝曆代都有賣官之先例,他此舉亦算是遵循祖製。
隆豐帝越想越覺得可行,對高賢道:“去,宣薛恕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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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承玉自武英殿出來後,沒有立即回慈慶宮。
他在回廊下立了許久,看著外頭草長鶯飛,春.色深深。良久,盈滿胸口的戾氣才逐漸平複下來。
他緩緩吐出一口鬱氣,踩著日光陰影,往坤寧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