疙瘩瘟的貽害遠比他們想象中還要嚴重,後續數年間仍然難以恢複。因為疫病橫行,不少村鎮成了空城。戶丁銳減,小兒幾乎絕跡。匪患也日益嚴重,不少匪首甚至四處收攏流民,揭竿起義。以致各地戰亂不斷。大片田地荒廢無人耕種。
人頭不足,田地無人耕,地方賦稅難以收齊,國庫越發空虛,戶部艱難之時甚至連軍隊的軍餉都撥不出來。軍隊本就因為疙瘩瘟死了不少兵士,士氣大跌,又缺衣少食發不出軍餉,每每平亂時軍心渙散,行事憊懶拖遝,一場小小戰事常常拖上數月都無法平息。到了後來,甚至還有將官帶著手下士兵直接投向了起義軍。
是以後來殷承玉回宮時,雖然京師仍舊歌舞升平,但朝廷對地方的掌控其實已經大不如前。整個大燕都陷入動亂中,風雨飄搖。
他為了充盈國庫,才不得不想方設法從那些貪官碩鼠的荷包裡掏錢。但即便如此,疙瘩瘟蔓延數年留下的瘡痍,也非一時半會兒能夠弭平。
直到殷承玉死前,大燕都還未從這場大疫裡完全恢複過來,與從前的繁盛不可同日而語。
上一世疙瘩瘟爆發之時,他尚被幽禁皇陵之中,雖僥幸逃過一劫,卻也錯過了最佳控製時機。朝廷官員的忽視,隆豐帝的放任,導致疙瘩瘟橫行肆虐整個北方,甚至開始往南方蔓延。此後數年間,朝廷和百姓都深受其苦。
即便後來朝廷意識到疙瘩瘟的可怕,想要遏製,也已經來不及了。
如今薛恕誤打誤撞提早發現疙瘩瘟的源頭,他必定要想辦法及早遏製,絕不能再像上一世那般四處蔓延開來。
殷承玉踱了幾步,看向薛恕,語氣沉重:“紫垣真人必須儘快找到,加派人手,不惜一切代價去找。若是仍然找不到……”他頓了頓,神情冷然:“……便儘量找個替代品。”
他太清楚的隆豐帝的性情了,就算他上奏陳明疙瘩瘟的危害,隆豐帝也不會重視,或者說,隻要不是威脅到他的皇位,平民百姓的死活,他根本不會在意。
即便他有了先知,但若是將希望寄托在隆豐帝身上,恐怕隻會重蹈上一世覆轍。
他必須將隆豐帝支開,儘快拿到監國之權。
“衛西河一行已經抵達江浙,你再傳信於他,讓他先摸清楚江浙一帶的糧商、藥商、漕運等,以防萬一。”
若是萬一山西的疙瘩瘟沒能控製住,北方疫情擴散,那勢必要從南方調糧調藥支援。
殷承玉緩緩回憶從前應對瘟疫的法子,讓鄭多寶拿了紙筆來鋪開,對薛恕道:“你再仔細與孤說一說山西的情形,不要有絲毫遺漏。”
薛恕儘量詳儘地將沿途所見告知他。
殷承玉提筆記下要點,卻是陷入沉思。
上一世這個時候,山西並未出現過疙瘩瘟。
按照卷宗記載,最早出現疫病的地方在順德府,之後河間府,大名府相繼都有小範圍的疫病出現。當時的記載甚至並未意識到那並不是尋常的疫病,而是疙瘩瘟。
但那應該是一年後的事情才對。
大約在隆豐十九年二月左右,直隸各州府便相繼有染病之人,之後到了四五月,又遇旱災蝗災,大名府尤為嚴重。餓死者不知凡幾。之後疙瘩瘟才借此在大名府大麵積擴散開來,又蔓延至整個直隸,以至於後來傳入了京師。
上一世他回宮之時,疙瘩瘟已經爆發四五年,死人無數後,疫情已經趨於平緩。後來他曾翻閱過所有記載疙瘩瘟的卷宗追根溯源。不論是何地記載,都未曾提到過山西最早出現疫病之事。
疫病一事非人力可改,今生山西爆出疫病,那上一世必定也曾有過。
但上一世的地方記載中並未提及隆豐十八年山西有疫病,那便隻剩下一個可能——山西瞞報疫病,並且在這一年暫時控製住了疫病的蔓延。
山西瞞報疫病很好理解。
山西巡撫周為善已到了致仕之年,他已向隆豐帝遞過致仕折子。隻等今年底任期一滿,便可致仕榮養。若是這個節骨眼上,他將山西爆發疫病之事上報,彆說告老榮養,可能還會因辦事不力問罪。
至於控製住了疫病蔓延,殷承玉屈指輕敲桌案,覺得並未周為善本意。
倒像是周為善為了掩飾疫病,誤打誤撞才控製住了。
殷承玉再度提筆,將“焚燒屍體”和“染病者當即處死”圈了出來。
“《諸病源候論》中說:‘人感乖戾之氣而生病,則病氣轉相染易,乃至滅門,延及外人。’,曆年來疫病之防範方法,無非便是將染病者遷至癘所隔開,再行治療。《治疫全書》中亦有提及‘毋近病人床榻,染其穢汙;毋憑死者屍棺,觸其臭惡;毋食病家時菜;毋拾死人衣物’,皆是為了避其邪氣。觀山西如今情形,說明疙瘩瘟亦可遵循此法。”
既然山西疫病能短暫控製,延緩到次年才在大名府等地爆發,就說明古法依然有用。
隻要控製住山西疫病的蔓延,再召集名醫尋尋求治療之法,或可避免上一世那樣大片的爆發。
“山西之疫情必須儘快上報,方能引起重視。”殷承玉放下筆,對薛恕道:“你去安排,無論是設法讓地方官遞折子,還是讓流民鬨事……隻要動靜夠大,都可放手去做。”
這一次,殷承玉無論如何也要從源頭遏製住這場大疫。
薛恕拱手應是,抬眸看向他時,目光滾燙熱烈。
他就知道,殿下絕不會棄百姓於不顧。
殷承玉凝神思索對策時,他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飄然降臨魚台的神祇。他站在高處,滿身清冷蕭肅,可當他垂眸看來時,目光比滿天神佛更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