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殷承玉問起,薛恕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的生辰。
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過生辰了。
隆豐十四年夏,魚台水災之後接著大疫。當時死人無數,無人收斂的屍體泡在汙水裡,腫脹發臭。連帶著那段回憶都仿佛染上了屍體的腐臭。
而他接連失去了至親之人,每每回憶起那段晦暗無光的時日,總感覺整個人如同陷入了不見底的泥沼之中。泥沼底下沉著至親之人的屍骨和無數冤魂,他們攀附在他身上,拉著他不斷往下沉。
隻有殷承玉如神祇淩空而來,不染半分塵埃。朝他伸出手,帶他重入塵世。
記憶裡母親做的熱氣騰騰的長壽麵已經逐漸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殷承玉愈發清晰的麵容。
雪嶺梅清清冷冷的香氣驅散了記憶裡的腐臭,他目光懶洋洋地看過來,含著笑意對他說:“等你生辰之時,孤也給你送份賀禮。”
薛恕心裡便也重新燃起了期待。
經年之後,至親不在,孑然一人。但尚有殿下會惦記著他的生辰。
因為心裡懷著期盼,與往常一般無二的日子竟也變得度日如年起來。
薛恕白日裡在西廠,並不能去慈慶宮,更不能如同在京外時時時跟隨左右,隻能借著在宮中行走辦差的機會遠遠瞧上一眼。
因為直隸疫情蔓延,這些日子殷承玉頻頻召官員入宮議事。
他穿著莊重的太子朝服,精致漂亮的眉眼沉著,端方持重,氣勢迫人。
薛恕的目光遙遙追隨著他,將他從頭到尾打量一遍,刻在心裡。
看見他腰間並未佩戴自己送的吉祥扣時,難免有些失望。
大約是這些日子殿下待他的態度越發寬和縱容,讓他行事也越發大膽起來。
這日入了夜,薛恕在榻上輾轉片刻,便又悄悄去了慈慶宮。
殷承玉果然還未休息,正在弘仁殿處理政務。
因不必見外人,他隻穿了件絳紫常服。廣袖長袍布料輕薄垂順,卻偏偏在腰間收出一截勾人曲線。濃鬱的紫色襯得他膚色如羊脂白玉。
端坐案前,眉眼清冷,一派尊貴。
薛恕屏息凝神看他,一時不察,便被巡邏的護衛發現了蹤跡。
“何人窺探?!”
薛恕心神頓收,在護衛過來前,藏身到了不遠處的大樹上。
護衛過來巡視一圈,並未發現人影,疑惑地四處巡查。
倒是俯首處理公務的殷承玉聽到動靜,詢問之後心裡便有了數,隨意尋了個借口將護衛打發走了。
護衛離開之後,殷承玉看了看空無一人的窗外,壓著怒意道:“還不滾出來?”
薛恕從善如流地跳下樹,仔細拍打乾淨身上的塵灰,才從窗外翻了進來。
殷承玉擱下筆,擰眉訓斥他:“你最近真是越來越放肆了。”
這點訓斥對薛恕來說不痛不癢,他恍若未聞,眼睛直勾勾看著殷承玉腰間,那裡隻佩著一塊蟠龍璧,問:“臣送的吉祥扣,殿下怎麼不帶?”
那是他精挑細選許久的賀禮。既能讓殿下隨時戴在身上,也不會叫人瞧出端倪,壞了殿下的布局。
沒想到他半夜潛入東宮,竟然就為了這麼點小事,殷承玉麵上怒意更濃;“孤的衣物配飾自有鄭多寶安排,你莫要得寸進尺。”
薛恕抿著唇沒應聲,但看他眼神,就知道他半點不知錯。
說不得還挺委屈。
殷承玉可不愛慣著他,將手邊的紙張捏成團擲在他身上:“若無正事,便趕緊滾。再敢夜闖,下回便送你去昭獄小住!高遠那些人可等著捉你的把柄。”
薛恕沒能討到甜頭,還遭了一番訓斥,隻能不甘不願地走了。
*
整個六月間,殷承玉都在為直隸疫情勞心。
雖然早有防範,但直隸各州府人丁密集,再加上早間山西難民四處逃竄,混入了當地流民當中,導致疙瘩瘟在流民當中迅速傳開,緊接著便傳給了普通百姓。
疙瘩瘟蔓延迅速,各州府不斷告急,從兵力到勞力,從銀兩到藥材。整個直隸如同無底洞般,把將將富裕一些的國庫又榨得空空。
殷承玉為了防止直隸疫情繼續蔓延,不計損失,先是命重兵封鎖了爆發疫情的州府,接著便下了嚴令,所有百姓必須待在家中,不許隨意外出。若有流民,全部強行送入善濟堂。同時還切斷了州府幾條主要的水陸往來通道,防止人丁流動。
城中官兵則分為數支隊伍,一隊負責每五日挨家挨戶派發米糧和防疫藥材;一隊負責清理街市,捕殺老鼠;再有人數最多的一隊,則一日兩次核查城中百姓情況,若有病者,立即送往癘人所。
如此雖然暫時控製住了疙瘩瘟在城中繼續蔓延,但也使得直隸各州府愈發人心惶惶。
就在日益緊張的氣氛當中,又鬨出了事——有部分州府官兵中飽私囊,貪墨賑災米糧,並未將糧食和藥材派發到百姓手中。被迫待在家中的百姓無法外出,又斷了糧食,與官兵起了衝突,死了人。
雖然後來貪墨的官兵已經被處置,事件也已經平息。
但朝中仍有官員對殷承玉的強硬手段不滿,認為他為了一場疫病就浪費兵力耗空國庫,還惹得天怒人怨,實在太過小題大做。
其中又以次輔邵添為首的官員意見最大,好幾次殷承玉擬定的防疫之策,都因為邵添等人的反對而爭論不斷,以致遲遲未能施行。
殷承玉發了幾場火,陳明厲害,但無濟於事。
這些人並未見識過上一世大燕被疙瘩瘟肆虐後的慘況,今生山西疫情又控製得頗好,反而使得這些迂腐的官員認為疙瘩瘟與尋常疫病沒什麼不同,覺得他小題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