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後要處理的事務太多,殷承玉不能久留,略坐了一會兒,便要去巡視災情了。臨走之時,他將外頭候著的藥童和小太監喚進來,囑咐兩人照顧好薛恕。
“你們輪流將人看著,不得有絲毫差池。若有變化,立即去尋大夫和孤。”
二人恭敬應下,殷承玉這才離開。
此時已是戌時,外頭夜色深深,但因為雨已經停了,士兵們並未休息,而是點起了火把,繼續清理碎石土堆。
距離地動已經過去了四天,當初和他們一樣撤離晚了、被埋在土石下的士兵共計有兩千餘人,如今經過晝夜不停地挖掘清理,已經挖出了近千人,隻是大多士兵都沒能幸運撐過這場劫難,生還者不過十之一二。
時間越往後推移,生還的幾率越小。
所以這些士兵片刻不能停歇,雨剛一停就又開始連夜清理搜尋。
殷承玉在邊上看了一會兒,喚來青州衛指揮使,讓他將這次參與營救的將士姓名都記錄下來,待災後從他私庫撥銀兩以做獎賞。
剛交代完,就看見帶著人神色匆匆離開的安遠侯。
殷承玉神色一動,出聲將人叫住:“安遠侯這是要去哪兒?”
據崔辭所說,地動之後安遠侯並未參與營救。也就是其他人這幾日都忙著救災,才沒工夫顧及到他的異常。
外麵天色黑,安遠侯沒注意到他竟也在外麵,腳步一頓,隻能回過身來請安。
“小盤山山崩,卸石寨上尚有數千人未能及時逃離,都被埋在了廢墟之下。臣這些日子一直謹記太子殿下教誨,想著叛軍雖然有過,但亦是大燕百姓,便抽調了一支隊伍在清理災區,營救裡頭的百姓。”
“安遠侯說得沒錯。”殷承玉讚同地頷首:“紅英軍裡大多數都是走投無路的百姓,如今遭遇天災,朝廷決不能坐視不理。且這次孤遇難,也多虧了聖女和右護法帶領紅英軍眾人施以援手,才得以順利脫險。”
安遠侯麵皮抽了抽,神色有些難看,卻還是勉強應和道:“殿下英明。若是殿下無他事,那臣便先去了?”
他急欲告辭離開,可偏偏殷承玉並不讓他如願。
一臉關切道:“小盤山位於伏虎嶺中,這次地動中心就在伏虎嶺。卸石寨的受災情況應該更為嚴重,隻一支隊伍恐怕人手不夠。正好應紅雪與賀山熟悉小盤山的情況,他們二人仗義,孤再出麵請他們帶人去幫忙救災。安遠侯也可借此機會歇一歇,操勞壞了身體反而得不償失。”
他說這話時,神色溫和帶笑,仿佛真心實意在關心安遠侯。
可安遠侯卻聽得心頭一陣陣發涼。
他嘴唇蠕動,好幾次想要質問殷承玉,是不是早就已經知道了自己和二皇子的計劃,所以現在才百般阻撓。
地動前一晚,二皇子帶了百人入伏虎嶺。後來遇上地動,又碰上小盤山山崩,他與二皇子已經失去聯係四日了。
這四日裡,他明麵上說是營救卸石寨裡的百姓,實則是帶著人在四處搜尋二皇子的下落。
計劃是他定下的,人也是他送進伏虎嶺的,若二皇子真有個三長兩短,彆說他,就是整個徐家恐怕都承受不起文貴妃的怒火。
這些日子他心力交瘁,沒有一刻不曾後悔。
安遠侯嘴唇顫抖,麵色發白,忍了又忍,才將喉頭的質問強行壓了下去:“謝殿下.體恤。”
達成了目的,殷承玉這才放他離開。
他瞧著安遠侯倉惶的背影,想到的卻是上一世。
根據他對應紅雪以及賀山了解,這二人隨便哪一個,都不可能輕易讓殷承璋占到便宜。但上一世模糊的平亂記錄上所載,卻是應紅雪被殷承璋斬於刀下。
之前他還有些疑惑,但若再結合這場突如其來的地動,便都說得通了。
應紅雪與賀山帶著自己的人馬藏身在伏虎嶺當中,一旦遇上地動,恐怕難以全身而退。那平亂記錄如此模糊,甚至沒有提到青州府的地動,恐怕是因為殷承璋的這筆平亂功績,乃是趁虛而入趁火打劫,得來的並不光彩。
如今重來一世,應紅雪二人僥幸避開。而殷承璋卻陰差陽錯入了伏虎嶺。
也算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了。
殷承玉思索了會兒,又召了崔辭過來。
“派人暗中盯著安遠侯,若殷承璋折在伏虎嶺便罷了,若他還活著……”他頓了頓,語氣有些冷:“彆讓他活著出伏虎嶺。”
戲已經開場,便不是安遠侯或者殷承璋想叫停便叫停了。
就算是假戲,殷承玉也要讓它成真。
*
半夜裡,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薛恕陷在混沌的夢境裡,將醒未醒。
他又做起了夢,不再是些零散破碎的片段,而是冗長的、經曆了春夏秋冬四季輪轉的夢。
在夢裡,他不再和從前一般,如同旁觀者一樣看著。他深陷其中,仿佛在夢裡過完了一生。他第一次無比清醒地意識到,這是他曾經經曆過的一切。
他從魚台跋山涉水來到望京城,用這兩三年間積攢的銀錢買通了直殿監的一個老太監,讓對方收他為徒,帶他入宮。
入宮之前得淨身,但他手中的銀錢都給了老太監,沒法再去蠶室,便索性尋了個劁牲畜的手藝人。
這樣的私活對方大概接得不少,刀子擺弄得十分熟練。他雖受了些皮肉之苦,但好歹順利熬過了臘月。
除夕之後,他養好了傷,便被老太監領著入了宮,成了直殿監眾多灑掃太監中的一個。
每日天不亮就要起來灑掃,平日裡輕易見不到宮裡的主子們,就算偶爾撞見了,也得立即趴伏在地上跪迎。若有不守規矩的敢抬頭亂看,回去便要受十鞭子。
薛恕不記得自己為此挨了多少次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