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個定力不夠的,看完那紙張上所寫的內容後,已是神色驚疑不定,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來。
“幾位大東家可是熱著了,怎麼都流汗了?”薛恕冷眼看著,故意將聲音掐得極細,調子拖得長長的,叫人聽著又多幾分詭譎之感:“如今過冬物資緊缺,殿下愛民如子,不舍得多用火炭。咱家原本還怕凍著各位呢,眼下看來倒是有些多慮了。”
他這話要多陰陽怪氣就有多陰陽怪氣,尤其是配上太監特有的尖細聲調,紮得人耳朵都疼起來。
那離他最近的文大東家又驚又懼,心中正憋著火,登時抬首怒目瞪他,卻在對上他的眼神之後,悚然一驚。
先前他們被太子駕到的消息所震,並未多注意到這太子身側的隨侍。可眼下細細一瞧,文大當家心底就冒出細細密密的恐慌來。
他們這些做生意的,最要眼力。
是以他與薛恕目光短暫相接之後,便瞧出來這絕不是個善茬。
那黑沉沉的眼眸看著你時,隻覺得三魂六魄都要被看了去,叫人打心底裡生出畏懼來。
文大當家的臉色白了些,抬袖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勉強應和道:“太子殿下果真仁慈。”
周知齡位置在他斜對麵,自然察覺了他明顯的異樣。
或者說不隻是文大東家,坐在他對麵的幾位大東家,臉色都不怎麼好,一副心虛氣短被拿捏住了七寸的模樣。
可這大太監並未做什麼,不過就是發了份契書罷了。
周知齡瞧了瞧自己手中的契書,並沒有什麼值得一看的內容,大抵便是義捐達到多少數目之後,名字會被刻上功德碑雲雲,儘是一堆廢話。
這幾人在怕什麼?周知齡擰眉掃視,按下了心中的疑惑。
這時坐在上首的殷承玉欣賞夠了這些人變幻不定的神色,仍舊一副溫和寬厚的笑模樣:“契書諸位當都看完了,儘可帶回去好好參詳。若是對契書有存疑的,可於明日午時前,到布政司衙門尋薑巡撫解惑。”
他站起身來,目光緩緩掃過在場諸人,唇角往上翹,語調帶了些許同薛恕一般無二的詭譎:“……過時不候。”
饒是他表現的再客氣,眾人也聽出了裡頭的威脅之意。
眼見著人已經走得看不見影了,文大當家才恨恨錘了下桌。
隻是顧忌著太子,連一句難聽話都不敢說。
其餘八位大東家神態與他一般無二,都是敢怒不敢言。
周知齡瞧出了端倪,問道:“太子給你們看了什麼?”
一番觀察下來,他可以確定自己手中的東西與其他人不同。
另一位朱大東家是個刻薄性子,他將那紙張攥成一團妥帖收進袖中,敏銳發覺了周知齡的異常。方才他就留意過了,除了周知齡外,其餘人看過那“契書”之後,都變了臉色,唯有周知齡從始至終麵無二色。
眼下聽他發問,就越發篤定了心中猜測。
周知齡這人慣會裝模作樣,表麵功夫做得極好,怕不是根本沒被太子抓到把柄。、
意識到這一點,朱大東家心裡便難受極了,這囤積貨物抬價可是周知齡的主意,他們不過是配合行事罷了。如今出了事情,他們這些小嘍囉被抓了把柄,周知齡卻能獨善其身,實在是叫人心中不平。
“周會首問得這是什麼話,你的東西難不成和我們不同?”
此話一出,其餘八雙眼睛都緊盯著周知齡,神色變得怪異起來。
外人看來覺得三江商會鐵板一塊,但實際上包括周知齡在內的十位大東家都各有各的勢力,他們之所以尊周知齡為會首,以周知齡馬首是瞻,不過是因為周家與京城邵家的關係。
周知齡有官家的人脈,許多事由周家出麵更為方便,他們也就願意賣這個麵子。
但此時發現自己被套了進去,周知齡卻邊兒都沒沾身,幾人心底就不得勁兒了,看著周知齡的目光也帶上了審視。
太子的近侍發下來的“契書”,根本不是什麼契書。薄薄的數張紙上,記錄的乃是他們最不為人知的隱秘。
他們自以為藏得好,卻不料早落入了旁人眼中,被太子當做了談判的籌碼。
若說他們先前還在思索是不是身邊人被買通了,那現在他們看著周知齡,心裡就冒出濃濃的懷疑來。
彆是周知齡忌憚太子,出賣了他們。
周知齡也不是蠢人,觀幾人神情頓時便猜到了他們所想,壓抑著火氣道:“你們也是久經商場之人,可彆中了外人的離間計。若真有事,不如放到台麵上來商議。可彆忘了三江商會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朱大東家揣著手笑了聲,陰陽怪氣道:“咱們哥幾個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但周會首背靠大山,哪兒能和我們這些泥腿子一樣呢?”
他素來與周知齡不太對付,隻不過從前有利益維係,麵子上還算客氣。如今發覺自己入了套,頓時就換了張麵孔,對周知齡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起來。
周知齡知曉此時爭論無益,隻看向更為穩重的向大東家,道:“太子來者不善,咱們這時候若是再起分歧,豈不是如了旁人的願?”
但怪得是這回向大東家竟也隻是搖頭,手中牢牢攥著那張紙,重重歎了一聲:“自古以來,民不與官鬥。”
若隻是薑政,他們還能擰成一股繩鬥一鬥。
但這位太子明顯不是位好惹的主,這才來了多久,就抓住了他們的命脈,讓他們自己窩裡鬥了起來。
最可怕的是,他們明知是套,但卻被捏住了七寸,不得不往裡麵鑽。
“現在爭論也無用了,我就直說了,我這裡的事兒是決不能叫旁人知道的。”文大當家將那紙張撕碎了捏成團塞進嘴裡,就這麼就著茶水咽了下去。之後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下,將茶盞重重往桌子上一放,起身走人。
“紙上寫得東西,就是爛也得爛在我自己肚子裡。明日我便帶著賬冊過來。”
他當先走了,其餘人猶豫一瞬,也跟著陸續散了。
周知齡最後一個離開,瞧著這些人的背影,到底沒忍住罵了一句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