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殷慈光想報仇,有千百種方式,他卻偏偏選了玉石俱焚的那一種。
“可我並不隻想讓他們死。”殷慈光與他對視片刻,移開了目光。平靜溫和的假麵卸下之後,終於露出內裡扭曲猙獰的恨意:“太子殿下已助我良多,何苦再被我所拖累?我這一輩子都在隱忍退讓,已經忍夠了也讓夠了。”
他垂眸看著自己的手,像是想抓住什麼一般虛虛握起,最後又無力鬆開。
殷承玉默然。
倒是殷慈光又開了口,他未曾抬頭,目光凝在沒有血色的指尖上:“殿下可曾後悔助我恢複身份?”
“未曾。”殷承玉毫無遲疑。
當初助殷慈光恢複身份時,他不是沒有設想過萬一對方與他敵對的情形。但殷慈光曾幫過他,他也確實願將殷慈光當做手足。古人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既然做出了選擇,自然也有承擔後果的能力。
即便如今結局並不儘如人意,他亦未曾後悔當初幫他。
“那你可曾後悔?”殷承玉反問。
殷慈光麵色慘然,搖頭不語。
他們到底不同。
明月皎皎沒有絲毫陰霾。而被月輝所籠罩的人,卻生出癡妄困於迷障。
殷承玉不曾後悔幫他,可他卻後悔當初在囚雪浮廊相求了。
若他未曾邁出那一步,守著母親待在永熙宮,安安分分扮好大公主,是不是就不會生出那麼多不甘和遺憾?
可惜這世上卻沒有如果。
手指握緊又鬆開,殷慈光斂下所有情緒,平靜道:“我自知罪無可恕難逃一死,
但我去歲冬日存了一甕雪水一罐好茶,還未來得及嘗。可否請殿下開恩讓人送來?也省了宗人府的鴆酒。”
“孤會讓人送來。”
殷慈光笑著道謝,又道:“我乃戴罪之身,死後不能入皇陵,也不必再浪費地藏我。燒了屍身,骨灰尋一處山野灑了便是。”
殷承玉應下,最後瞧了他一眼方才轉身離開:“孤會命人尋一處山清水秀之地。”
殷慈光俯身,額觸地,拜彆:“多謝殿下,殿下保重。”
*
殷慈光賜死之日,殷承玉沒有再去送行。
隻傳令宗人府,命人好好收斂屍身,火葬之後,將他的骨灰埋在了金雲寺後山。那處遍植桃樹,佛音嫋嫋,不受凡塵俗事侵擾,可安然長眠。
之後又過一日,便至大行皇帝下葬之日。
兩世相處,早已磨光了殷慈光對於隆豐帝的感情。下葬之日他按照儀程一板一眼完成應行之事,心中卻著實沒有什麼傷懷之情。
大行皇帝下葬之後,便要著手準備登基大典。
殷承玉身為太子,先帝大行後他便是名正言順的繼位人。在以內閣學士為首的朝臣三請之後,殷承玉順勢應允,禮部便要開始著手準備登基事宜。
登基大殿雖從簡卻鄭重,欽天監算了又算,才最終定下了六月初六的大吉之日。
這中間還隔著大半個月的時間,殷承玉作為嗣皇帝,雖尚未正式舉辦登基大典,但所有該皇帝處理之公務已全部壓在了他的身上,因為初初接手,事務比從前更多更雜。
新舊交替之際,朝中人心惶惶。加上謝文道科舉舞弊案在國喪之後已經進入重審階段,牽連人數甚眾,朝中頗有些人心惶惶,生怕一著不慎便被新帝清算。
殷承玉每日裡忙於安撫人心和處理政務,便沒有太多時間與精力分給旁人。眼看著登基大典的日子漸近,朝中諸事也逐漸理順,殷承玉終於有了些許閒暇,才驚覺最近薛恕似乎與他生疏許多。
還未正式登基,加上他著實有些嫌棄乾清宮晦氣,便還住在慈慶宮裡。
從前薛恕每晚總要想儘理由留在寢殿裡不肯走,如今卻常常不見人影。
殷承玉皺眉回想,才發覺薛恕已有三日未曾與他同.眠。
往日裡恨不得與他長在一處的人眼下也並未侍奉左右,不知去向。
殷承玉倒是並未多想,隻以為薛恕是遇見了什麼難辦的事。瞧了眼處理得差不多的公務,他沒讓人去傳召,而是起身親自去尋人。
薛恕如今在宮中的威勢比鄭多寶還要足一些,殷承玉隨意尋了個內侍一問,便知薛恕在薦香亭。
他沒事去薦香亭做什麼?
殷承玉心裡疑惑著,腳下已經往薦香亭行去。
到了地方時,才發覺不隻是薛恕,謝蘊川竟也在。兩人在亭中對坐,中間的石桌上擺了茶具,正言笑晏晏地說話。
比起上一世劍拔弩張,兩人間的氣氛不可謂不融洽。
他還從未見過薛恕對他以外的人如此和顏悅色過。
狹長的眸子眯起,殷承玉駐足看了許久,沒有上前,拂袖回了弘仁殿。
看來倒是他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