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孕育出鬼之始祖的罪惡一族,於產屋敷一族中降生的孩子自出生起便身負罪責。
所行善舉皆不過贖罪,自然不得留居天國。
原來如此……
產屋敷律不知該作何反應,睜了半晌稍顯乾澀的眼睛不自覺輕眨了一下,金眸中更深些的瞳孔緩慢地染上了空茫。
似乎是在思考,也可能是在發呆。
“不過現在已經沒關係了哦,聽說那位鬼王已經在地獄服刑了……”
麵色略顯尷尬的登記人眼神飄忽,嘴巴虛虛地張合著,支支吾吾吐出一些不太有說服力的安慰:“從那以後產屋敷一脈定居天國都不再有限製,想要轉世的話也有優先權、啊,不過當然還是要善人才可以啦……你就是第一個嘛……”
嘰嘰喳喳蒼白無力的解釋撞上天國登記處木色的牆壁,在這間並不算多麼寬敞的小屋內盤繞回旋。
儘管麵對的不過是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長居於天國的善人依舊從頭到腳散發著無害的溫暖善意,努力照顧著眼前這位首個天國的「產屋敷後代」的情緒。
然而產屋敷律卻半個字都聽不進去,為處理匪夷所思現狀而過載的大腦遲鈍異常。
這個登記人是個好人沒錯,就是有點聒噪,擾人思緒……
他剛剛在想什麼來著?
“閣下?”
大概是終於發現自己浪費的口舌完全沒有被當事人聽進去,絮叨了許久的登記人遲疑著加大音量又帶著姓喊了一聲:“產屋敷閣下!”
“啊……”
產屋敷律慢了半拍才愣愣地應了一聲,明顯還未從失神狀態中脫離出來:“……什麼?”
“……”
大抵也是明白這種情況旁人說什麼都無用的,登記人隻能寄希望於對方自己能夠想通,輕歎一聲後繼續自己的工作:“閣下還能想到其他可能在天國的親眷嗎?大概在什麼時間……”
嘴裡雖還在詢問,手下卻已熟稔地將桌上攤開的薄冊往前翻了翻,在心底算算時間後定好了頁數。
評估一生,能夠獲得天國居住權的善人從來都是極少數。
人類壽歲不過百載上下,可供翻找的名單僅有短短幾l頁紙,找起人來並不困難。
甚至實在找不到親眷,也並非不能拜托久居天國的其他亡者們幫助新人熟悉環境。
畢竟這裡儘是些溫柔的人。
隻是……
未免有些殘酷?
畢竟不考慮其他單論品行的話,產屋敷這一族幾l乎可以說是代代相傳的大善人。
神明大人們是不是太嚴苛了些?
甩開腦海中亂七八糟的想法,登記人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名字是……?”
依舊神遊天外的產屋敷律隻勉強捕捉到了幾l個關鍵詞,下意識回了個名字:“名字……緣一,繼國緣一。”
“嗯……”登記人在冊子上簡單掃了一眼,一臉困惑
地小聲嘀咕:“你確定嗎?登記冊裡沒有這個名字……”
眼睫輕顫,產屋敷律猛地掀起眼皮望了過去,似乎終於回過神來,稍一抿唇後又接著報了幾l個名字。
從他所失去的第一個同伴開始。
晴章、賢人、文英、紗柚、朔也,還有敏郎,甚至包括怎麼想都會毫不留戀立即轉生的嚴勝……
可依舊一無所獲。
分明都是守護了許多個夜晚,挽救了無數即將喪於惡鬼之手生命的斬鬼劍士,卻仍舊沒有資格留在天國麼……
為什麼?
產屋敷律很難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過分荒謬的事實讓他說不出話來,甚至臉色都變得有些蒼白。
太奇怪了……
如果說產屋敷因自身血脈獲罪,那為除惡鬼在黑夜中舍生忘死的柱們不能留在天國的理由又是什麼?
分明就連親手了結嚴勝的生命,手上沾染了同族鮮血的他尚且都可以居住在這裡?
天國的規矩……
是一直都這樣讓人摸不著頭腦麼?
看不見還在努力翻找名冊的登記人,聽不著身後困惑且焦急的呼喊,產屋敷律不言不語默默轉身,倏地一下離開了這座用於接待新來亡者的小屋。
隻有他一個人……
那待在這種地方的意義是什麼?
產屋敷律心神不定。
初次來到亡者安息之地,人生地不熟還亂了方寸的他壓根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兒,隻渾渾噩噩地在偌大一個天國到處瞎晃悠。
彼世中既分天國,自然也該有地獄。去地獄的話,應該就能找到大家了吧?
地獄……
要往哪個方向走?
金眸輕晃著暫且抽離了恍惚,目光往四周一掃——
與人世貴族居住的雕欄畫棟不同,比之此前姑且還能被稱之為人間仙境的天國更為瑰麗,一眼望過去便知不是凡塵的雲中之島上遍布瓊樓玉宇。
這裡是……?
倏地仰頭,視線中閃過幾l道飛掠雲端,落下飄雪般點點光華的五色神道。
儘管不過是一瞬間的功夫,那些身著輕薄華彩羽衣,披帛飄飛周身氤氳著柔和神光的身影還是被儘數納入眼底。
產屋敷律呆愣了一下,邁動的雙腿不自覺減緩了速度,直至完全止住。
答案十分明了,這裡是高天原——神明聚居之地。
“神明……”高仰的下頜慢慢垂下,產屋敷律低喃一聲。
是了,還不能離開……
現在就走的話,那些他想不明白的問題不就得一直積壓在心底了嗎?
產屋敷律不喜歡這種設想。
自脫離那具沉重的身軀後便愈發敏銳的感官徹底放開,迅速穿過靜謐綠林中的花落鳥鳴,走獸奔躍,很快‘看’到——
絲竹奏出凡人不可聆聽的神樂,滿是自然清氣花精木靈於席間穿梭,噠噠地往桌案上落下酒杯食盤。
看不見麵容的神明們推杯換盞,身上各處的金石珠翠伴著動作叮當作響,不時傳出陣陣熱烈而歡快的笑聲。
“在那裡啊……”飛著天生赤妝的眼簾輕輕掀起,產屋敷律緩緩轉過身,銳利的目光目光直直射向藏於林中的那場神宴。
無論如何,今日他必須得要個答案。
可惜了……
人世的刀死不帶來,他如今竟隻剩這一身繁複到甚至有些累贅的羽衣,連個傍身的武器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