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存雲還沒來得及講話,就聽到秦方律說了句“不好意思啊”。
秦方律緩慢地摩挲鋼筆帽上的紋路:“最近太忙了,都沒什麼時間和你說話。”
阮存雲自顧自地拖了張椅子在秦方律身邊坐下,仰頭看著他,問:“你就想跟我說這?沒時間陪我說話?”
“這單合作很重要,所以最近非常忙。忙完這陣子就好了。”秦方律臉上還掛著笑,“你最近累嗎?”
“我工作都做完了,不累。”阮存雲罕見地沒什麼表情,輕輕抬下巴,“你吃飯了嗎?”
語氣中帶著一絲審問的氣息,早已逾越了職場範疇,不像一個下屬會對上司說出的話。
秦方律居然覺得緊張,說實話道:“還沒。”
阮存雲沉默地把湯和外賣推到他麵前,秦方律乖乖地打開餐盒,一口熱菜一勺熱湯,絞緊的胃袋一下子就被舒服地熨平了。
“如果我不買,你就不吃了是嗎?”阮存雲問。
秦方律解釋:“我是真的忙忘了。”
“你一會兒還要工作嗎?”
“還有事情沒處理完。”秦方律很溫柔地看著阮存雲,“謝謝湯和晚飯,你快點回家休息吧。”
阮存雲點點頭,沉默地看著秦方律飛快地把飯吃完,幫他把空盒子收拾了,卻並沒有聽他的話回家,而是穩穩地坐到了自己桌邊。
辦公室中安靜了許久,隻有兩道交纏在一起的,連綿不絕的鍵盤聲。
其中一道鍵盤聲突然停下來,響起秦方律驚訝的聲音:“阮存雲,你怎麼還在這兒?”
阮存雲坦蕩蕩地抬眼:“等你一起下班。”
“彆等我,犯不著。”秦方律走過來,輕輕按住阮存雲的肩膀,聲音溫和,“跟我乾耗著乾嘛?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到幾點鐘。”
“你不要我陪著,卻總是來陪著我。”阮存雲撅撅嘴,“那你說個方法,我怎麼才能幫到你啊?”
“我說過了,你過得好過得開心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秦方律低沉的聲音裡帶著笑意。
“不能這樣的。”阮存雲轉身站起來,卻更加突出了兩人之間的身高差距,像一道隱形的台階。
一路走來好像都是秦方律在幫助他,包容他,用阮存雲無法想象到的強大能力替他擺平一切,帶領他成長。
阮存雲想,那他對於秦方律來說算什麼呢?
他既不能幫秦方律談判,也不能為他分憂,現在甚至要被剝奪陪伴的權利。
阮存雲不想當那個總是被保護的人,他也想保護秦方律。
“真心的,你不用想著回報我什麼。”秦方律微微俯下身,平視著阮存雲,伸手撫平他微皺著的眉。
阮存雲感受著秦方律的指腹劃過眼簾,閉了閉眼,心想,又來了。
又來了,又是秦方律蹲下身來平視他。
阮存雲倔強睜眼,目光清亮:“我就想陪你加班,我不想要你一個人。”
秦方律跟他打商量:“心意我領了,但是沒有這個必要對不對?你的作息才剛剛恢複,何必陪著我熬夜?身體會不舒服。”
阮存雲眼都不眨地望著他:“你也熬夜,還不吃飯。身體舒服嗎?”
秦方律隻是笑:“每年總有些時間這麼忙,我早就練出來了,沒什麼不舒服的。”
白亮的燈光下,阮存雲頭一次覺得秦方律的笑容無比刺眼。
因為他獨自躺在休息室時,明明露出了那麼痛苦的表情。
秦方律甚至不肯跟他說實話。
阮存雲眨掉眼裡的一滴水珠,輕巧地說:“行。”
他從兜裡掏出那盒胃藥,塞進秦方律手裡,抓起桌上的包,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
阮存雲禮貌地扔下一句告彆:“我回去了,秦總再見。”
淩晨十二點整,在舊日的結束和新生的開始,阮存雲在微信上給秦方律發了句“秦總,記得吃藥”。
秦方律毫無停頓地發來一長溜消息。
還沒睡嗎?
我到家了[圖片]
彆擔心,我叫了家庭醫生,胃沒事。
謝謝你的藥,還有晚餐。
我今天胃確實有點不舒服,沒告訴你,是怕你擔心。
也不是不想要你陪,因為怕你身體受不了。
阮存雲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反複讀了三遍,盯著“怕你”兩個字,越看越生氣。
敲下字又刪掉,最終還是沒有回複他。
阮存雲埋在被子裡生悶氣。
什麼破領導,明明自己也不開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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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的日子像一匹被洗刷到泛白的布,乾燥,沉悶,緊張。
聊天記錄一直停留在秦方律發的一長串話上,公司中,秦方律事務纏身,兩人也沒怎麼說過話。
唯一的改變是,換成了秦方律見縫插針地偷瞧阮存雲。
阮存雲敏銳地感受到他的目光,心中發燙,視線卻往反方向移,固執地不去回視他。
下午五點多,秦方律換了套正式西裝,目不斜視地往外走,路過阮存雲附近的時候停了一下,似乎準備說什麼話。
阮存雲忍不住,抬眼和他對視了一下。
另一個高層跟上來,拍了一下秦方律,拿著張紙跟他說什麼話,秦方律便轉頭看過去了,還是沒能和阮存雲說上話。
幾個人邁著大步上了電梯。
電梯門緩緩合攏,附近響起窸窸窣窣的討論聲。
阮存雲聽到有人說了句“是場硬仗”,另一個人說“那還用說,人家頭頭頂上的大頭頭來了,這不得往死裡喝。”
有人笑著回他:“怕啥,我們秦總千杯不倒!分分鐘拿下!”
阮存雲心口縮了一下。
酒店位置並不難找,公司常訂的高檔飯局就那麼幾個,既然這次是巨佬到訪,那肯定是最貴的那個。
阮存雲乾完活兒,準時下班,挎著小包到酒店門外不遠處守著。
他也不知道自己守著是在等什麼,金碧輝煌的酒樓燈火通明,裡麵隱隱傳來觥籌交錯的碰撞聲,然而夜晚黑得沒有一絲光線,天空像一塊嚴實的布料。
深秋,空氣已經很冷,冷風無孔不入地鑽進阮存雲袖口。
一波波客人進去又出來,映著桔紅色的燈光,熱鬨非凡。
終於,幾個人從大門口魚貫而出,身姿有些許搖晃,臉頰紅潤,笑聲洪亮。
接著是公司的幾位高層,他們有人微微扶著額頭。
秦方律最後一個出來,身姿挺拔,眼神清明,隻是白襯衫上有幾道皺褶,頭發一絲不亂。
他的笑容像往常一樣自信而強大,和對方握手擁抱,笑著說“合作愉快”,然後和其他高層一起,把客人們送上車。
大佬們剛走,有個高層直接衝進綠化帶彎下腰吐了,秦方律拿了瓶水遞給他。
真如他們說的,這是場“硬仗”,酒如刀槍,醉似敗將。
阮存雲從小就不懂,酒桌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父親總是逼迫他練酒量,為什麼非要在酒桌上談生意,為什麼喝得越多就越厲害。
現在他躲在黑夜裡,仍然想不明白,但純粹的疑惑表麵蒙上一層成年人世界的無奈和悲涼。
他看著秦方律一個個地把同事們送上車,才摸出手機打電話,似乎在叫司機。
阮存雲緩慢地從陰影處走出來,身體不受控製地走向秦方律,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用跑的。
他跑到秦方律麵前站定,手機掉落在地上。
阮存雲彎腰替他撿起來,才發現秦方律的手指在抖。
上一秒,秦方律的身體還是挺拔如鬆的。
下一刻,阮存雲便感到肩上一沉,秦方律俯身抱住了他,半邊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濃烈的酒氣撲麵而來。
阮存雲從沒見過這樣的秦方律。
即使被飛蟲和刺激項目嚇到,秦方律也永遠是自持的、強大的,但他現在像是渾身被抽了骨頭,濃重的疲倦從他每一個骨頭縫裡湧出來。
秦方律毫無章法地蹭著阮存雲臉側,聲音低沉得嘶啞:“……難受。”
阮存雲眼睛瞬間紅了,慌亂地拍他的後背,不斷地低聲安慰他。
司機終於到了,和阮存雲一起把秦方律塞進車裡。
到秦方律家的時候,司機和阮存雲一起把秦方律扶到家門口。
司機還在,阮存雲沒法留下,正準備走的時候卻發現衣角被秦方律緊緊攥著,怎麼也拽不動。
司機淡定地說:“麻煩你了阮先生。”
司機話音剛落,阮存雲就覺得腰被人單手掐住,大門在身後“砰”地關上,他被不由分說地拖進了屋裡。
阮存雲手忙腳亂地把秦方律家裡的燈打開,屋裡還是和上次一樣簡潔乾淨的布置。
明亮的燈光下,阮存雲看清秦方律通紅的眼底,酒氣仍然十分濃烈。
“秦總,秦方律,你醉了……”阮存雲艱難地把秦方律架進臥室,想起這是上一次那扇緊閉的門。
打開燈,臥室寬敞而乾淨,沒看出和普通臥室有什麼不同。
但此時阮存雲也沒什麼心情觀察臥室了,秦方律坐到床上,還是攥著阮存雲不讓他走。
阮存雲把秦方律緊攥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像哄小孩一樣安撫他:“我去拿毛巾幫你擦一下,很快就回來,真的。”
秦方律猶豫了一下,終於茫然地鬆了力氣。
“秦總,你家毛巾在哪裡?有沒有醒酒藥?”
不知道秦方律聽懂沒有,他抬起手,不穩地指了一個方向。
“這個抽屜嗎?”阮存雲急著朝一個櫃子走去,伸手準備拉開。
刹那間天旋地轉,秦方律猛地推著他的胯把阮存雲抵到牆麵上,烈酒和鼻息一起近在咫尺地撲在阮存雲頸側,瞬間激起一片雞皮疙瘩。
秦方律卻又立刻鬆了力氣,全身密實沉重地壓在阮存雲身上,像樹袋熊抱著樹乾。
阮存雲心裡疼得直抽抽。
他想,秦方律,你是不是隻有在醉的時候才會願意依靠我。
阮存雲徹底沒轍,扶著秦方律往浴室走,現在他一刻也沒辦法從秦方律身邊逃開。
被酒味呼吸帶得有點暈,阮存雲突然問:“秦方律,我是誰?”
秦方律頭都沒抬,毫無反應。
阮存雲知道他是真的醉了,也不求秦方律回答。
過了好一會兒,秦方律穿戴整齊地被扶著,一頭栽進浴缸,還是抱著阮存雲的手臂不撒手。
他呼吸粗沉,口齒模糊:“阮存雲……我胃好疼。”